第七节
非常讽刺的是,石越关于不好的事情的预感往往很准。
虽然鬼神的说法在宋代的中国有着巨大的市场,但真正受到儒家纯正教育的士大夫,往往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因为孔子曾经说“天道远”,又曾经说“敬鬼神而远之”,又有一种说法,说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从哲学意义上来说,儒家是典型的不可知论者,他们认为人类的渺小,不足以解释鬼神这么复杂的事情,于是心甘情愿地表示回避,而期望人类能把精力转向于“人事”。
然而矛盾的是,同样是儒家,他们也承认鬼神对政治生活的重要。所以他们拜祖宗,敬天地,视之为政治生活与伦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解释他们的动机可能相当的复杂,但是肯定包括这样的理由:他们想借着鬼神之力,来压制高高在上的君主不要胡作非为。所以当王安石、吕惠卿向年轻的赵顼灌输无神论思想之时,不只一位的士大夫急了。虽然他们本人并不相信鬼神,但是他们却希望皇帝对鬼神有着应有的敬畏。
石越当时曾经对这种事情啼笑皆非。但是这一次,他却衷心地希望大家都能相信一下“祖宗有灵”这种荒唐的事情,毕竟这关系到千万无辜百姓的生命。讽刺的事情又发生了,垂拱殿上,三品以上的官员,石越分明可以感觉到,没有一个人真正相信“祖宗有灵”,更不用说相信祖宗会托梦给石越了。
但是这种话却没有人敢说出来。说宋太祖和宋太宗是没有灵的吗?石越心里几乎是带点恶意的在想,看看谁有这个胆子!
吕惠卿本质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所以他心里同样是不可能相信宋太祖、宋太宗会托梦给石越的。他疑惑的是,石越从这件事情,得不到任何好处,却有着显而易见的风险。石越是烧糊涂了?现在又不是昏君当政的时代。可石越不是白痴,难道真的“祖宗有灵”?
同样的问题在王安石、冯京、王珪、蔡确、曾布、王雱,以及许多大臣的心中徘徊,一时间,整个垂拱殿竟然静得可以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
过了好久,王雱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他相信石越已经疯了。几乎差不多同时,王珪和蔡确也有了自己的想法——石越肯定能预知到明年的大旱与蝗灾!他们自己没有疯,自然不会认为石越会疯。石越能有这种能力?王安石和吕惠卿的心中,这种想法一闪而过,他们是饱学之士,也不会相信这种近似于鬼神的预知能力。这两个人一瞬间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石越或者略通星象之说,或者身边有此能人,他在依靠那些虚无的东西进行一场政治赌博!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有什么星相家能预知下一年的灾害。
王安石不由皱起了眉头。石越这次赌博的代价,是让大宋的整个财政政策向救灾转移,而方田均税法更是不可以避免地要暂停,免役法也肯定要调整!吕惠卿心里已经差不多在暗笑,他和王雱、王珪、蔡确的分析结果虽然不同,但是结论却是一样的:让石越去疯狂,自己走向自己的坟墓!连冯京和曾布,这个时候也不敢开口,任何支持石越的言论,一旦预言失败,自己肯定会遭到空前的政治攻击,这个后果,他们知道得清清楚楚。
如果王安石是一个政客的话,这个时候,他会把这件事交给钦天监、以及太清寺的道士和相国寺的和尚们来负责,然后和吕惠卿所想的一样,放任石越去给自己挖掘坟墓。但不管怎么说,王安石始终是一个政治家。
他打破了垂拱殿的沉默,用略带江西口音的官话高声说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上有陛下和两宫慈后,下有元老大臣,为何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单单托梦给石越?”他这句话,其实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
石越自然知道这是问他的,他非常诚恳地说道:“陛下,此事臣亦不知。”若真有宋太祖、宋太宗的鬼魂,谁又知道他们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