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嗬——嗬——”。一口浓痰在她喉头艰难地转动,又停住了,只见何菊芬一双黯然无神的眼睛睁得忒大,大得让人脊梁发凉,从此就再也没合上。
何菊芬看透了儿子的心思,她知道他言语不多但极有心计,顽强而不张扬,主意定了谁也难以改变。她致死不放心的是张力维咽不下这口恶气,要同柳王明斗下去。一个涉世不深的毛头小子,怎么也不是一个恶棍的对手,何况冤冤相报何时了?妈妈是满怀着悲伤、充满着遗憾、一万个不放心地离开了人世。
何菊芬被柳王明投进监狱后,因为是国家工作人员犯罪,所贪污的又是救灾经费,性质恶劣。被判六年有期徒刑,因为她在狱中改造的表现,减刑一年。
出狱后的何菊芬走进的是一个冰冷寂寞的家。门框、窗户上破残的蜘蛛网在风中摇弋,推开厅门,黑暗狭窄的厅堂,一张小方桌上摆放着丈夫围着黑纱的遗像。一股幽怨阴森的气氛在她身边迅速包围了她。她没有眼泪,眼泪在狱中已经流干。儿子离家前已经把屋里收拾得很整洁,床铺上被褥卷在靠墙的一端,蒙上了床单。五斗柜、写字台、三条腿的沙发都用废旧报纸盖着。儿子知道妈妈爱整洁,收拾得很细心。满屋子灰尘,依稀可见的鼠粪,玻璃窗上的雨痕抹去了小屋曾经有过的温馨。五年的岁月对于人生不是太长,而何菊芬却是环地球走了几周那样遥远,使她从人间走到了地狱,一个女人该有的,现在她都失去了。二十多年相濡以沫的丈夫不堪忍受病痛的折磨,不忍心拖累自己的孩子,在张力维收到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从容地吃了一瓶安眠药,带着微笑离开了人世。出狱后的何菊芬,生活过得异常艰辛,没有工作,断了生活来源。儿子远在北京,何菊芬的弟弟妹妹都劝她回县和父母一起生活,她不忍心自己这副样子给老人家难堪,也不能再拖累自己的弟妹,都是有家室的人,一个人继续在乡下的小镇上住着。
折磨死一个母亲的最好办法是不让她见到自己的孩子。
生活上的拮据,她都可以忍受。乡政府看在她任过副乡长的份上,又有关心“两劳回籍”人员生活就业的精神,安排她在镇上的居委会做临时工,给一点生活费。加上弟妹的接济,日子勉强可以过得下去。熟人、朋友瞥过来的冷眼,笼罩在身边的冷漠,她都可以接受。唯独使她接受不了的是长时间见不到自己的儿子。还在牢房里的时候,她有一种出狱的期盼。眼前的寂寞、无助反而有一种无期折磨的惆怅。刚刚回来的一段时间里,何菊芬又是写信,又是电报,又是电话,务必要儿子回来见上一面。
好不容易盼到那一年的“十、一”国庆节,张力维回来了,从下汽车的那一刻起,母亲就一直拉着他的手,拉到家里。母子俩抱头一阵痛哭。那一晚,妈妈一直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入睡。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他一眼醒来看到的是妈妈的微笑。张力维心头一震,伸出双手,抚摸着妈妈憔悴的脸,心痛地说:“妈,一晚都不睡,那怎么受得了。”
“儿子,你知道吗,看着你睡在妈的身边,妈比什么都开心。”妈妈尖尖的手指拢进他的头发,有滋有味地摩挲着。
“你记得吗,你小的时候,妈妈要是出差或是下乡几天没见到你,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你床头,先把你看个够,然后再去做家务事。我在你床头坐得最长时间是两天一晚。”
“干嘛呀?”
“那是你两岁的那年,正逢汛期。妈妈去湖区防汛,负责一座七千亩大堤防洪抢险,在堤上和老百姓一起坚守了二十三天。后来你爸爸打电话告诉我,说你身上生了很多疖子。已经高烧了两天,喂了药给你吃也不见好转,到医院给你输液,你死活不干,甚至趁医生不注意自己拔下针头跑回家,不知道怎么办,要我回来看看。”
“我怎么没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