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无法入睡
福海隔三差五地来看望一下小哈她妈,慢慢就有各种闲话传出。小哈她妈是冈古拉最出色的裁缝。手巧,人也长得漂亮。长瓜子脸儿,厚嘴唇,高挑个儿,细皮嫩肉的,生了四五个娃娃,体形还没怎么太变;一开始只是场部缝衣组一个普通的缝衣女工,很快就当上了缝衣组的组长。缝衣组还托管着三个补鞋匠。她父亲就是这三个男补鞋匠中的一个,长得焦黄,瘦小,不爱说话。让整个冈古拉的男人都跺烂了脚掌,咬破了舌头,也想不通,一支鲜花咋就这么插在了一泡黑牛屎上了咧?生生地把全冈古拉那些风流男子都懊恼死完了。听说她爸当年是来冈古拉探亲,在火车上遇见她妈的。那会儿,她妈也就十来岁吧。身子板儿还没长开哩。人也瘦。饿的嘛。那是个饥饿的年代嘛。
一路上,她跟人也说是上冈古拉来探亲的,但怎么问,她也说不清她的那个“亲戚”姓甚名谁在哪个单位到底是干啥的。“你……你跟……跟我走吧。我帮你找……找那个亲戚去……”她爸结结巴巴地说道。(她爸其实不结巴。但怪就怪在只要一跟她妈说话,他就准定结巴。有人说他是装的,用自己的一副可怜相来搏取她妈的同情和好感。婚前,用这种手段来蒙一下对方,还说得过去。但结婚这么些年了,娃娃都那么大了,一跟小哈她妈说话,他还是结巴。这就绝对不是用“装”这一个字解释得通的了。)在火车上,她妈跟她爸躲躲闪闪地说道:“我跟你走,你别跟我使坏……”“使……使坏?”她爸老实巴交的,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在这件事情上,人还能使啥坏。他只知道自己喜欢眼前这个虽然穿得破旧,但长得好看,而又机灵聪明的小女孩。“使坏?”他又努力地想了想,赶紧把自己身上剩下的全部盘缠——大约还有十来元人民币吧,连同那个小白布包,一起交到她手上,说道,“……这是我身上所有的盘缠。我要对你使坏,你就全部没收,交给哪儿的治保主任……”“干吗呀。我又没跟你要钱。”她忙推开那小布包,并把两只小手一起藏到身后,害怕地看着她爸。这件事,以后让她妈说了好多年,说她爸这人,别瞧长着一副老实相,其实骨子里精得没法说哩,“就拿十来元钱,买我这一辈子。”“买?我咋买你了?你又咋卖的……”她爸一听她妈说这事,准要着急上火。实际上,当时在火车上,她妈赶紧四下里打量了一眼,低低地说了声:“你找死啊?车厢里那么些人,就敢把钱往外亮?”说着,就拽着她爸跑到车厢的接头处,替他把钱妥善地藏到内衣口里,又取出针线,把袋口死死地缝上。然后,她才问:“你干吗要帮我?”“我……我……不……不干嘛……”“不许撒谎。”“我……我瞧着你像……像我的小妹……”“你还有妹子?”“咋……咋的了?我不像个当哥的?”“你有几个妹子?”“六……六个。”“六个?哈……哈哈……”她捂着嘴笑了,“你那些妹子跟你急了,你也赶紧给她们掏钱?”“……”他摇摇头。“为啥?”她问。“没钱……”他说。“哦……”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纹一下从脸上敛去,又问:“那你咋办呢?”他呆站了会儿,慢慢脱下一条袖管,露出一只肩膀头来让她看。肩膀头上明显地有一些牙咬的“伤痕”。
她一惊:“谁咬的?你那些妹子?”他点点头。“这又为啥?”“她们说,她们的牙痒痒了……”他傻傻地答道。她哈哈大笑起来。但笑完了,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暖暖地酸酸地,又涩涩地在心里漫散开来。他的忠厚,善良,诚恳,使离开家乡这么些日子来,一直处于焦虑、警觉、忐忑,以至于深陷无望之中的她,早已感到身心疲惫不堪,现在终于遇见了一个可靠的人,能让自己松懈下来,踏踏实实地喘口气了。她心里一阵酸热,忽然间非常想好好地哭一场。她慢慢地顺着车厢接头处的板壁,把身子出溜了下去,坐到了那冰凉的铁板地上,抱住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