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己有些调皮的样子,便愈加调皮地挤眼。她对着镜子暗自羞赧,便愈加羞赧。她垂下眼不看自己,凝视着眼前。化妆师正很舒服地梳理着她的头发。她感到镜中的自己也在垂着眼微笑。她微微摇了摇头,严肃地抬起脸,便迎面看到了一个严肃的自己。她凝视着自己。她发现不能同时注视自己的两只眼睛。她只能使目光矇眬散射,才能整个地凝视自己。她知道自己漂亮,为此,她幸福,她骄傲,她也不好意思——好像在人群中穿着太出众一样。
楼道里闹嚷什么呢?叫好声,鼓掌声。
“好,菊秀,该去摄影棚了。林虹,你也去看我们拍戏吧?应该增加点经验。”罗莎哗哗啦啦,拉椅子,拍打衣裳,双手按脸,站了起来。
胡芳芳接连跳了几个舞,已经面红气喘了。“行了吗,张导演?”她擦着汗问。
“算了吧,别耍人家了。”几个女性声音不高地说着。“不行,再让她跳一个,来个窝腰的。”一个小伙子大声嚷道。
“对,你再跳一个最好的。”“张导演”端着架子神情严厉地说道,“刚才那几个还不能最后确定你的水平。你要加点柔软的形体动作,对,比如窝腰,要往后窝到地,啊?”
“我歇会儿再跳,行吗?”
“不行,这点苦都吃不了哪成?”
“让我先喝点水吧?”
“跳完再喝。”
“我窝腰……”
“咋这么啰唆?”
她接着跳。有人叫好,起哄;有人眼睛发红,身子发热;姑娘们有些不安地窃窃低语着。她仰起脸,一点点往后窝腰,两手向后探着地。她没有舞蹈演员身体的弹性,她身子绵软,没筋骨似的,一点点软下去。手撑着地了。“张导演”命令她继续下腰。她的裙子花一样张开,花蕊般露出她的大腿,她的短短的上衣翘起来,滑下去,露出一抹白净的肚皮。发红的目光也开始有些尴尬闪烁了。
她眼里的世界颠倒了。人们头朝下,脚朝上,各种各样的眼睛,密麻麻的,闪闪发亮,像水族馆里隔着玻璃看到的鱼群,都是小鱼。鱼群倏溜溜地游动着,变成无数短短的横线,天旋地转。她头碰地,扑通,瘫倒了。
人们纷纷嚷着:算了,算了,别耍人家了。摔坏没有?头碰破了,出血了,快上点药。
我不要紧。张导演,我行吗?
你这还不行,回去再锻炼锻炼,以后再争取。
呼呼啦啦,鱼群都游散了,一楼门厅里没几秒钟就变得清静。你们别走啊,我到底行不行?……面前只剩下四个人,都是女人。
“你回家吧。”林虹关心地对她说。
“不,我要演电影。”
“……他们骗你呢。”
“你们才骗我。”
“她神经病,别理她了。”罗莎在一旁不耐烦了。
“你才神经病呢。”
让我回家?我不回家。我要找导演。电影厂里我熟悉。我自己就能找着。
直筒筒的楼道,她呆呆地、迟疑地往里走。上边,一个细长的长方形;下边,也是一个细长的长方形;左边墙是长方形;右边墙也是长方形。一洞洞门紧闭着。四条长方形延伸到尽头,对面,远远的是一个正方形。她一步步朝那正方形走过去,每次走到那儿就算到了头。然后再上二层楼,三层楼。上下左右的长方形在变短,前面的正方形在变大。一个可怕的东西(不过是个大衣架)立在门口,它狰狞地晃动着,像条大章鱼——银幕上,一条巨大的章鱼遮天盖地迎面扑来,一条条蛇形腕足向她盘旋伸来。她恐惧了。她要转身。她不能转,她要当演员。
林虹被刚进楼的钟小鲁叫住,他给她送煤油炉来了。不想吃食堂就自己做,楼里的厨房只有两个煤气灶,很难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