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有一声枪响来注释法律的威严了。不是你要死就能死,而是法律判你死就得死。
“吃点吧,今儿伙食改善了。”两个陪伴劝说道。他看了看面前的几个粗瓷碗,浇肉面,炒鸡蛋,红烧肘子,哼了一声:看来明天要送老子上西天了。“你别胡思乱想,你不是上诉了吗?放宽心吃你的,睡你的。”他呆呆地坐了半晌,提起精神:来,死也要当个饱死鬼。在他们服侍下他吃了几口:你们吃了吧。俩陪伴早已把各自的那份吃了,听见这话,便风卷残云般把他的饭菜也扫了个空。他双手戴铐放在膝上靠墙坐着,他们也一左一右陪着不敢睡。睡你们的吧,我不会撞墙。他说。“我们不困,陪你聊聊。”两人说。有虱子咬,在胳肢窝下,你们帮我抓抓。“好,你抬抬手。”都抓了,几个?才两个,这么少?“少才咬得厉害呢,虱多不咬。”是吗?“你想什么呢,一直发呆?”我想死呢。“别说不吉利的话,是不是想老婆孩子呢?”是,人到死,最想的大概还是老婆孩子。“老婆对你挺好吧?”好。“模样俊吗?”模样也还过得去。你们还都没结婚吧?“没有。”两个陪伴也都不知道想开什么不说话了。号儿里的灯通宵不熄,他便呆呆地坐着。
这一夜很长。
天亮了。早饭开罢,看守所内突然响动起来。一片急促的脚步声,号儿门一个接一个哐啷啷打开着,听见看守们威严地叫着一个个犯人的编号:十七号出来。二十五号出来。六十八号出来。一百十三号出来。一百五十二号出来……到处是大锁哗啦啦打开又锁上的声音,看守所内一片紧张。犯人们都知道:要开宣判大会了,人人提心吊胆。唿踏踏的脚步声、骚乱声好一会儿过去了,看守所静下来,静得死一般。两个“陪伴”相互疑惑地看了看,好像也松了口气,然后对他说:“放心了吧,这次没有你,最高法院没判下来呢。看来,你这回改判有指望。”正在这时,号儿门开了,是看守所所长,很和蔼地招呼道:“赵宽定,你出来一下。”
他拖着沉重的脚镣,哗啦哗啦走了出来,又哗啦哗啦走过一个个号儿门。看见有犯人扒在铁窗上往外看。一张张白惨惨的脸。看守所所长左右扫视了一下,手威严地一指,那些脑袋又都沉落下去不见了。黑洞洞的铁窗变成了眼睛俯视着他,目送着他。前面是所长,后面还跟着两个看守,穿过一个个圆形门洞,最后是森严壁立的高墙,是紧闭的黑大门。旁边有一间屋,他被引了进去。很简单的办公室,有桌有椅。所长做了个手势,一个看守上来很熟练地给他开了手铐脚镣,卸下。他顿觉轻松,而且顿时朦朦胧胧又豁然开朗地想到:这是要无罪释放他了?眼前一片阳光,好亮的天地。但接着,就有法院的人对他宣读了最高法院核准死刑的判决,这是最后的判决了。立即有两个全副武装的战士上来,刷地抖开一条细麻绳将他五花大绑了。听见所长温和地说了一句:捆得稍微松一点。又像家长一样轻轻拍了拍他被捆住的胳膊,好似是说:你去吧。
他被押出了大门,背上插上牌子,又被押上卡车,卡车上好几个被捆的犯人,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战士。车开起来了,才发现是一支庞大的车队,前面一辆公安指挥车呜呜地响着警笛开道,接着是几辆押着犯人的卡车,后面又有几辆满载军人、架着机枪的军用卡车,还有装着高音喇叭的宣传车。街道如风一般在两边刮过,拥满了好奇观望的人,一个商店里走出一个妇女,领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手里牵着几个红红绿绿的气球,他看着车队小嘴张得老大,好像还问了母亲一句什么话,都一掠而过了,红红绿绿的气球还恍惚留在眼前。这个他生活多年的城市现在看着既新鲜又熟悉,在阳光下亮晃晃地摆开着,都是人间快乐,然而,他永远看不到了。不是做梦吧?自己这一生都干什么了?上学,工作,“文化大革命”,当造反派头目,武斗,然后来回受审查,然后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