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
说:
“老弟,花家舍的制度能够存在多久,不是由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也不是随便哪一个人(他用手指了指屋顶)能够作主的。它是由基本的人性的原则决定的。”
“什么是‘人性的原则’?”
“好奇心的原则。”郭从年以一种忧心忡忡的语调说道,“我在花家舍工作了十二年,这个地方是我一手设计、建立起来的。我所受到的赞誉和攻击一样多。上级领导包括兄弟县的同志们三番五次地批评我,说我搞的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而是带有封建会道门性质的神秘主义。这些压力我都可以置之不理。可是,你拿人的欲望和好奇心有什么办法呢?
“我曾跟你说过,我十二年来反复地阅读同一本书,这就是《天方夜谭》。也有人把它翻译成《一千零一夜》。我说这本书给了我很大的乐趣,这不假,但它也让我感到害怕。这本书集中地反映了阿拉伯人民的无比高超的智慧,也表现出他们对人性了解的深度。书中的故事名目繁多,千奇百怪,可所有的故事实际上都是同一个故事,或者说,都有一个完全相同的结局。王子也好,公主也好,或者是商人、哈里发、水手也好,他们每个人都会受到相同的告诫,那就是:有一扇门,无论如何是不能打开的。譬如说,一个宫殿有十三道门,其中有十二道你可以打开,随便出入。在这十二个房间里有的是黄金,珠宝,珍珠玛瑙,可以说天地间的一切这里都应有尽有。任何一个人的任何的愿望,都可以实现和满足。这就有点像现在的花家舍。也就是说,第十三道门对人来说是毫无用处的。
“可是,在《天方夜谭》的故事中,每一个人尽管都受到严厉的警告,但最后却无一例外地都打开了那扇门。无一例外,你懂吗?恰恰就是这一点,让我感到伤心和绝望。人的欲望和好奇心是永远不会餍足的,从根本上来说,也是无法约束的。有的时候,我在想,即便共产主义实现了,人的所有愿望都能满足,我们的好奇心仍然会受到煎熬。有时,我夜半醒来,就会对自己说:郭从年啊郭从年,你他娘的是在沙上筑城啊!你他娘的筑的这个城原来是海市蜃楼啊!它和我刚刚做过的一个桃花梦到底有多大的区别?
“我预感到,我的事业,兄弟,我也许应该说,我们的事业,必将失败。短则二十年,长则四十年,花家舍人民公社会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来。可以说,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是在忧虑中度过的。因为我知道,那扇被神祇上了符咒的门最终还是要被打开,所罗门瓶子里的魔鬼,也会像《水浒传》里面的天罡地煞,纷纷出笼。三四十年后的社会,所有的界限都将被拆除;即便是最为肮脏、卑下的行为都会畅行无阻。举例来说,一个人可能会因为五音不全而成为全民偶像,而两个男人要结婚,也会被视为理所当然。世界将按一个全新的程序来运转,它所依据的就是欲念的规则……对于这一切,你能够想像吗?”
郭从年蜷缩在床角,头靠在墙上,就像一个烟鬼的鸦片瘾犯了一样。谭功达看着这个瘦小干瘪的驼背小老头,似乎很难把他与想像中三十八军副师长的形象联系在一起。郭从年悲哀地笑了笑,接着道:“我背上还有两枚弹片,是在四平战役时留下的。大夫说,弹片的位置太靠近心脏,所以一直没有取出来……”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花家舍建立一个更好的制度。比如说,对人的欲望和好奇心适当地加以控制,不多也不少。”过了好一会儿,谭功达问道:“不过,我的这个想法是不是太幼稚了?”
“的确幼稚。幼稚得可笑!不过,我很高兴听到你说‘我们’,这表明你已经融入了花家舍的社会主义大家庭。人是个什么东西?欲望又是个什么东西?除非世界末日来临,人的欲望是不会有节制的。要么太少,要么太滥;要么匮乏,要么过剩;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