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调到市玻管局报到的那天,恰好局里召开全体干部职工大会,局长让我也参加会。这样我这个新同志便在全局四十八个老同志面前露了脸。我脸上堆着提前准备好的笑容缩在会场一角,听局长讲话。
局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同志,讲话的声音不紧不慢。他讲话喜欢做手势。一会儿将双手伸出来,做一个弧形,向上举一举,像是抱着一个西瓜;一会儿将弧形向前平移,像是端着一个盘子;一会儿又将短而粗的五指并拢,向前推或者向下压;有时两个手掌又有节奏地向两边刨,像一个初学游泳的人在水里扑腾,又像一对恋人突然赌气:一个扭头向左走,一个转身向右行。
第一次听局长讲话,我就发现局长讲话像吹号,稍不留心就吹哪个朝代去了。那天的全局大会只有一项内容:听局长传达市委常委扩大会议精神。这次常委扩大会议主要是研究如何加快我市城市化进程。局长一边念厚厚的文件,一边即兴自由发挥。每翻一页文件,他至少得另外发挥两页以上的内容,这样一页就变作三页。如果市里的文件是六十页,到局里就变作一百八十页。
我发现挨我坐的一个女同志十分有趣,局长每翻一页文件,她便在小本上写一横,局长再翻一页,她又在小本上画一竖,就成一个“十”字。会已开一个多小时了,她小本上才写下三个“十”字,就是说局长才翻了六页文件。局长有趣得很,每当一页文件快要念完的时候,他就提前将那页纸用胖胖的指头肚捻起来,有时手太干涩捻几下捻不起来,他干脆将指头肚举到眼前,“呸”地冲上面吐点唾沫,再捻。就仿佛战争年代我军攻打一个碉堡,冲了几次冲不进去,退回来重新制定一个作战方案,再一冲就冲进去了。
问题是局长将那页纸捻起来并不急着翻过去。这时候再看那个写“十”字的女同志,就更有趣了。她眼巴巴地望着局长那只悬在空中捻着一张纸的胖胖的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局长那只胖手看的时候,神态专注极了,美极了,长长密密的眼睫毛像一排持枪肃立的警惕的哨兵,眨都不眨一下;又像一群在树梢头站成一排的小鸟,翅膀扑闪都不扑闪一下。突然她的眼神黯淡了,掠过一缕懊丧,顺势向局长悬在空中的胖手瞧去:原来局长又将那页文件纸翻回去了!
我们局长念文件时,有点像那些叔叔阿姨逗馋嘴的小孩:弯着腰将一颗水果糖悬在孩子嘴唇上方,孩子正欲张嘴去噙,却又将水果糖向上提一提。局长每念一页文件,快要念完时总要这样向上“提”几下:分明看他蘸着唾液准备将那页文件纸翻过去了,却又突然不翻了,在空中停一下,竟又翻回去了。就像一个人从六楼下来,站在一楼楼梯口发现下起了雨,作一番思索,就又转身“噔噔噔”上楼取雨伞去了。又像一个人,从六楼的家中出来,站在一楼楼道口发现并没有下雨,作一番思索,又转身“噔噔噔”上楼取雨伞去了——万一出门后下雨怎么办?还像一个愚蠢的将军,指挥一队士兵气喘吁吁爬一座高山,爬到制高点后才发现错误地判断了敌情,只好指挥累个贼死的士兵再撤下山。
我们局长将那页拟翻过去的文件再翻回来,是要“补充说明”一个什么问题。他往往是这样说:“刚才这个问题我再补充说明一下!”这时候我发现那个写“十”字的女同志干脆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闭上眼睛啥时候再睁开呢?那就要等到局长再“呸”地往手上吐唾沫的时候。
总之那天开会我发现这个挨我坐的女同志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十分可爱,有一种内在的韵味儿在她周身溢动。包括她着急或生气的神态,也与别的女同志着急或生气的神态有所不同,有那么一种撩人的味道。就像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涌流出的一股清泉,往下奔突时即使湍急了一些,但飞溅起的水花仍是那么晶莹透亮。
“局长传达文件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