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这个给余宏进“裹头”的“里正”,是他那位毕生在一所像“夹皮沟”一样偏僻的农村小学担任民请教师的卑微的父亲。余宏进作为邓世清(后面将提到这个目前对读者来讲尚显陌生的倒霉的家伙)的“同学”,在三年困难时期的某一年,从紫雪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当时正如日中天的玻管局时,饿得身子发软的老汉从菲薄的民请教师补助中咬咬牙拿出一元八角钱,给儿子买了一顶当时十分时兴的鸭舌帽(也叫前进帽)。去玻管局报到上班这天,老汉将同样饿得小脸发黄的儿子拉到身边,虽未像古代那样以皂罗三尺作头巾为儿子裹头,却将那顶鸭舌帽端端正正给他戴到头上,语重心长地说:“宏进呀!乃父无能,一生窝囊,吃尽了苦,遭尽了罪,受尽了气!乃父惟感欣慰的,是勒紧裤带将你培养成才了!你现在分配到了玻管局,那可是紫雪市赫赫有名的大机关啊!一定要努力工作,天天向上;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做出成绩,早日进步——有朝一日即使当了局长,也不能忘本!而要时刻保持咱贫下中农的本色,保有为人民服务的好思想,永葆革命青春,胸怀全球,放眼世界。要时刻想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受难,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心红眼亮方向明,革命路上不松劲,泰山压顶不弯腰,勇往直前闷头冲!为打败美帝国主义、解放全人类而斗争!”
余宏进周周正正戴着那顶鸭舌帽,在六十年代初期的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天走进玻管局政秘科那间大办公室时,年轻的心房里牢记着父亲的嘱咐,青春的面庞上闪耀着鱼在河和冯富强面对阎水拍那样的表情,像《围城》里方遯翁叮嘱儿子方鸿渐那样,在玻管局“咬紧牙关,站定脚跟”,终于干成了一名副局长。正当他像一名横渡长江或黄河的勇士一般,在激流中猛凫了一阵儿水,昂起头喘了几口气,挥臂俯首准备接着再凫——勇往直前闷头冲时——抬头一瞧,却见一只拦路虎,还有一块绊脚石——拦路虎是阎水拍,绊脚石是陈奋远。阎水拍到玻管局任局长时,还顺手从县里带来一个办公室副主任陈奋远——仿佛他不是到玻管局赴任,而是牵着小儿子的手到公园里玩。就像日后宋祖英唱的那首歌——余宏进的“好日子”至此到头!被阎水拍像公安人员抓小偷那样逐进一条死胡同,跑又无处跑,墙又跳不过。陪伴阎水拍这十五年,余宏进早已烦躁地将头上三尺皂罗做的那顶鸭舌帽扯掉。对余宏进来说,这十五年比万恶旧社会的长夜还要漫长——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难道阎水拍不是这个舞翩跹的魔怪吗?)这个魔怪简直把余宏进当做是《白毛女》中的喜儿了,又从那条死胡同里将他逼进那个黑森森的山洞,硬是将余宏进一头黑油油的头发在山洞里熬成个“白毛男”——自从阎水拍上任后,余宏进的头发渐白。(可真是归来头白还戍边!)八十年代还夹杂一些黑发——前半期黑多白少,后半期白多黑少。进入九十年代,放眼紫雪市,“蓝天”、“白云”出现了,“迎惜探”开始“竞春”了,“五朵金花”怒放了,可往玻管局大楼里一张望:余宏进的脑壳全白了!
每当看到余宏进副局长那个洁白的脑壳,玻管局的同志就更增添了对黄世仁的无比仇恨!难怪当年演出《白毛女》时,愤怒的观众会扔石子打台上那个扮演黄世仁的演员——该打!
面对人生的最后一次机遇,余宏进副局长表现出一种淡然:“让组织去决定吧,我已经无所谓了。”他对局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志说。
口里这么说,心里却在想:这次“组织上”总得给我老余点公道吧?莫非还要将我逼进山洞?还要让我再做一次喜儿——想到那个令人恐怖的山洞,余宏进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心想:即使被黄世仁奸污,也不能再进那个山洞了!
“是不是应该争取一下?”关心他的同志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