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抬手,示意她继续。
终于讲到最关键的部分了。
裴玄静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因而我又想到,为什么‘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这句话,就一定是智永取自王羲之的《兰亭序》呢?为什么不能反过来,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取自智永怀念其弟智欣的悼文呢?”
皇帝惊诧道:“那怎么可能?王羲之《兰亭序》在前,智永在后,两者相隔数百年啊,当然是智永取自王羲之咯!”
裴玄静缓缓地说:“陛下,在太宗皇帝从辩才手中谋得《兰亭序》之前,天下无人见过《兰亭序》,它只是一个传说。而辩才,恰恰是智永和尚的徒弟。”
“说下去。”
“我们都知道,智永的书法造诣之深,直追其先祖王羲之,被评价为最能传承王羲之的后代书法大师。由于流传世间的王羲之真迹越来越少,很多人都把智永的笔墨误认是王羲之的。甚至有人说,在怀仁和尚《集王圣教序》中的许多字,本来就是智永所书。因其形神兼备,以假乱真,就连怀仁和尚亦不能分辨。”
“所以你的结论是?”
“称不上结论,只是一种新的假设。”说到这里,裴玄静变得越加小心翼翼,“我认为,太宗皇帝从辩才手中取得的《兰亭序》,只有前半部出自王羲之之手。从‘信可乐也’四字往后的部分,都是智永所书。”
皇帝情不自禁地瞪大眼睛,盯着裴玄静看了许久。清思殿中一片寂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裴玄静低着头,承受皇帝质询的目光,心中并不慌张。
“是谁干的?”皇帝终于又开口了,“智永还是辩才?”
“不知道。”裴玄静回答,“我只能推测,当年智永在其弟智欣去世后,写下一篇悼文,其中有‘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一句,我们姑且称之为《俯仰帖》吧。有人……不知是谁,将《俯仰帖》中的一部分内容拆出,拼接在王羲之所书《兰亭序》的‘信可乐也’四字之后,乃成今日广为流传之《兰亭序》。而《俯仰帖》中还有一部分没有拼入《兰亭序》的内容,则被录在了贾昌的墙上。我尝试了将这两部分整合成文。”
皇帝指着御案,“写下来。”
她立即认出这种混着金屑的麻纸。回想起来,皇帝本人临摹的王羲之也是很不错的。
裴玄静定了定神,一笔一画地写起来: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
当其时也,余与欣安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共评《高士》,齐诣谢公。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良可悲也!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皇帝从容阅览一遍,问:“这就是智永的《俯仰帖》?”从他平淡的语气中听不出褒贬,也听不出喜怒。
“这只是玄静自己拼合的。除非能找到真迹,否则,谁都不敢说《俯仰帖》的原文究竟是什么。”
“但你竟敢说太宗皇帝拿到的《兰亭序》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