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说到这里,裴玄静自己也被触动了心事,一时默然。
“嫂子……”
裴玄静回过神来,继续说:“苏蕙做织锦回文诗,为历代文人称颂,连则天女皇都亲自作序赞叹,我总以为,在这些诗中当满含女子的深情和才慧,还有自矜自尊的性格。可是很奇怪,我在《璇玑图》的回文诗里却读不到这些。过去没有读出来,今天我在此坐了很久,反反复复地读,仍然没有读出来。许多诗的词句和意境都相当含混平庸,令人失望。虽说为了回环往复均能押韵成诗,不可避免会有些硬凑的成分,但如果首首牵强,又诗意欠奉,则难免会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感觉。”
她见李弥一脸麻木,知道他听得糊涂,便笑道:“自虚且跟我读来。”
裴玄静的玉指落在《璇玑图》的左上角,说:“就从这个字——‘仁’开始吧。沿着锦帕的最外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来。照七律来断句。”
李弥虽然智力低下,到底是鬼才诗人的兄弟,读诗背诗都有天赋。一经裴玄静的指点,他便郎朗诵读起来:
仁智怀德圣虞唐,贞妙显华重荣章。
臣贤惟圣配英皇,伦匹离飘浮江湘。
津河隔塞殊山梁,民生感旷悲路长。
身微悯己处幽房,人贱为女有柔刚。
亲所怀想思谁望,纯清志洁齐冰霜。
新故感意殊面墙,春阳熙茂凋兰芳。
琴清流楚激弦商,秦由发声悲摧藏。
音和咏思惟空堂,心忧增慕怀惨伤。
“……我读得对吗,嫂子?”
“很对。”裴玄静说,“此诗还算通顺,意思也浅白。无非感慨世事艰难,女子与丈夫离散后的思念与自伤。但我很不喜欢这诗中的语气。你看这句‘人贱为女有柔刚’,何其自轻自贱。还有这句‘新故感意殊面墙’,明明是窦滔宠爱新欢而冷落发妻,苏蕙做织锦回文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方使丈夫回心转意。但在这首诗中唯有悔恨自谴之意。难道窦滔移情别恋不该被指责,反而只有做妻子的应该面壁感怀,黯然内疚吗?这也太不公平了。”裴玄静忿忿地说,“我真不敢相信,如则天皇后那般胸怀天下的女子,竟然也会推崇这种诗句。”
李弥不明就里地“哦”了一声。
裴玄静又道:“不止这首诗,《璇玑图》中处处可见此等语气。比如中央黄色的这两句:‘贱女怀叹,鄙贱何如。’区区八字中,就有两个‘贱’字,自卑自贱何其甚也。不知苏蕙当时是怎么作出来的。光我今日读着,就气得不行。”
李弥又“哦”了一声。
“还有这里。”裴玄静指到《璇玑图》的左上角,“依照红字可读出一首七绝:‘秦王怀土眷旧乡,身荣君仁离殊方。春阳熙茂凋兰芳,琴清流楚激弦商。’真可气!说什么身荣,似乎看重的仅仅是丈夫的荣华富贵。全因窦滔获苻坚器重提拔,做了大官,苏蕙才对自己与小妾争风吃醋的行为大加懊悔,做出委曲求全的姿态来?这是何等俗气!何等势利!”
李弥终于听明白了,说:“嫂子不喜欢里面的诗。”
“是非常不喜欢。小时候如此,今天更是如此。”裴玄静凝眉道,“而且我也不相信以梁元帝、李太白,乃至则天皇后的眼界、心胸和品位,会喜欢这里面的诗。可是……唉,也许终究是我的境界不够吧。”
她看着李弥,突然笑道:“自虚,你若是没别的事,不如帮嫂子一个忙吧。”
“嫂子要我做什么?”
“我教你读《璇玑图》的方法,你把读出来的诗,一首一首录下来。如何?”
“行啊。”
李弥本有读诗的基础,虽不求甚解,五言、七言、韵脚和对偶什么的,光靠硬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