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舍府的崩塌
此模样地谈起我此行的目的,谈起他对见到我的热切盼望,谈到他期待从我这儿得到的安慰。他十分详细地谈起他的病,说他得了先天的家族遗传病,已经不指望找到治病良方了——不过他立刻又补了一句,这不过是神经病罢了,会很快过去的。这点可以从很多反常的心绪中看出来。他详详细细地说着,可能由于他叙述时的措辞与态度增加了这些事儿的分量,让我对此又感兴趣,又觉迷惑。神经过敏害苦了他:只能吃淡而无味的饭菜;只能穿某种料子的衣物;所有的花香都令他喘不动气;一丁点儿光亮都会刺伤他的眼睛;除非是特别的弦乐之声,才不会令他听了心惊肉跳。
我发现他成了一种异常恐惧的奴隶。“我要死了,”他说,“我肯定会死于这种可悲的疯癫的。就这样,就这样,别无选择,我会遭灭顶之灾的。我害怕今后的事情,不是怕事儿,是怕这些事儿的后果。一想到出什么意外,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我都会不寒而栗,丧魂落魄。说实话,我怕的不是危险,而是它的绝对后果——恐怖。到了精神失常的这种可悲地步,我觉得早晚要抛开理智与生命,和那个狰狞的幽灵——恐惧——大战一场。”
从他断断续续、模棱两可的暗示里,我时而能发现他精神状态的另一个奇怪的特点,他被自己承继下来的这座巨宅的某些迷信说法束缚住了,以致多年以来,他不敢擅离半步——这种迷信力量的影响暧昧不明,难以言述——据他说,他家巨宅外表与实质上的特色感染了他的精神,具体说来,灰暗的山墙与高楼的形象以及它们在幽深山池里的倒影,都影响了他生存的信念。
尽管吞吞吐吐,他还是承认折磨他的这种异常忧郁的心境另有合情合理的原因——他所钟爱的妹妹,长年重病缠身,已告不治。她是他多年来唯一的伴侣,在世间仅有的最后一个亲人。“她死后,”他说道,辛酸的口吻令人难以忘怀,“他(这个不可救药的意志薄弱的家伙)就被抛下成了厄舍家族的最后一员。”他正说着,玛德琳小姐(人们这样称呼她)从房间深处缓缓走来,丝毫不曾留意我在座,又消失了。我无比惊讶,又难免有些恐惧地盯着她,根本说不清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目送她离去的步态,不禁一阵心神恍惚。房门在她身后关上时,我才赶紧回头看她的哥哥。他一早已用双手捂住脸颊,骨瘦如柴的手指竟比往日还要苍白,指缝间热泪滚滚。
玛德琳小姐的病早就让医生束手无策。她症状反常,神情淡漠,身体日渐消瘦,伴有时发时歇的局部僵硬。她依然与病魔顽抗,并不曾卧床不起。但就在我到她家的那天晚上(她哥哥六神无主地告诉我),她终于在毁灭者的摧残下香消玉殒了。我这才知道,刚才惊鸿一瞥竟成遽尔永逝——那位小姐,谁也不会见到活着的她了。
随后几天里,我和厄舍都闭口不谈她的名字。这段时间,我忙于设法减轻我朋友的忧伤。我们一起绘画阅读,或者像在梦中一样,听他拨弄如诉的吉他,演奏纷乱的即兴曲。我们之间愈亲密,他愈是毫无保留地向我敞开心扉,愈使我辛酸地看到千方百计博他一粲都是白费心机。他心头的悲痛浑自天成,无休无止地流露着,像黑暗倾泻在物质和精神世界的一切上。
我将永远记得与厄舍府主人一起度过的许多庄严时刻。但是,我说不清他将我卷入了什么样的研究,或带我做了什么事。那种兴奋的极端不正常使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硫磺的幽光,他那冗长的即兴挽歌依然回响在我耳边。万千往事里,我特别记得他奇异地歪曲了韦伯的最后华尔兹的奔放气息。他精妙的想象力孵育并勾勒出一片混沌,我对此一无所知,根本不可能用文字表达这些画而(栩栩如生,犹在眼前)。如果曾有凡人能绘出理念,那此人必是罗德里克·厄舍。对我这个当时身临其境的人来说,看着这个疑病患者在画布上倾诉纯粹的抽象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