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夏的季风让绘里越来越坐卧不安,身上的亚麻衬衣被细密的汗液慢慢地浸透,被风干后又似有似无地紧紧粘上脊背的皮肤。毛孔被堵塞,汗水无法顺利地排泄出来,这让绘里总觉得有人在自己背部撒了一些粗糙的细沙,有些痒,但伸手过去又弄不清楚究竟是哪个地方。右手边风扇的扇叶蒙着一层厚厚的灰,那是屋子里的灰尘和从电机里漏出来的机油混合在一起的黏合物,像正在加热过程中的沥青,光是瞟上一眼都让绘里觉得恶心,更不要说自己的身体正被由这种东西吹出来的热风所包围着。
一想到那些污秽之物正混杂在风里吹在自己的脸上,绘里不由得心中烦躁起来。空调对她来说完全是奢侈品,连一个新风扇都是奢望。每次望见父亲沮丧颓废的眼神以及母亲被皱纹勾勒出来的素描脸,都让绘里对这个夏天感到绝望。如果是以前也就算了,大不了将就一下,可是再过几个月就要参加高考了。偏偏这个南方湿热的城市只要一进入四月,清明的雨水还没浇透干燥的地面,太阳就毫不留情地蹦出来。在这种环境下,别说温习,光是坐着都已经很浪费体力了。很多同学一下课就赶回家,因为教室里非常闷热,可是在绘里看来,好歹教室里还有几个吊扇,比自己家里好太多了。可就算她磨磨蹭蹭地不想回去,到底还是要离开教室的,所以绘里向老师申请做教室门钥匙的保管员,负责早开晚关。这本来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因为这时候大家都希望在辛苦温习到深夜之后好好睡一觉,哪怕早上多睡上一分钟也是好的,而保管员晚开一分钟门就要遭受众人的责难。作为钥匙保管员,无疑要牺牲很多睡眠时间,不过这对绘里来说无所谓,因为在那个闷热潮湿如蒸笼般的廉租房里,自己根本无法睡到天明,早点来教室倒还可以小憩一下。
令绘里自豪的是,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长相,自己都是一流的,或许这是与生俱来的吧,上帝关闭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绘里深信,贫困可以改变,可是要改变头脑与脸蛋就难了,当然可以整容,但那也是虚假的。绘里姣好的长相和雪白的皮肤都让她成了学校异性视野里的焦点,可惜的是,裹在她身上的那套常年不变的亚麻衬衣就好像包裹着明珠金玉的土气黑盒子,将绘里的光芒遮蔽了不少。这是她被那些不如她聪明漂亮的同龄同学所嘲笑的唯一缺点。绘里丝毫看不起她们,因为这些同学整日拿着沾满碎玻璃的装饰品,将眼睛描画得如同熊猫,刚到春天就穿起过膝短裙,露出那双分不出膝盖在什么部位的粗如柱子的腿,她们根本不会明白绘里究竟想要什么。她们看着绘里,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这家伙真是穷啊,居然连裙子都买不起。
这就是生活,虽然很无奈,不过绘里依然忍受着,因为她知道,只要考上大学,一切就都结束了:不必蹲在黑白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不必一边吃饭一边忍受着楼道公共厕所飘来的尿骚味,还混杂着劳作一天的人们脱下来的衣服与袜子的汗酸味,有点像那种发酵过头的豆腐乳的味道;也不必忍受着那台总是发出嘎吱声随时有可能解体飞出扇叶的电风扇——这可不是开玩笑,听父亲说,住在楼上的刘家的小儿子就是被这种廉价的电风扇弄死的,好像是网罩突然脱落,扇叶飞了出来,直接把小孩的半拉脑袋给削没了,真惨。
绘里想着想着,忽然出神起来。房间实在太小,一家人在这个十二平方米的空间里生活了十几年,即便背对着背,绘里的父亲还是凭直觉发现女儿温习功课的时候走神了。这种感觉很奇妙,亲人之间的纽带就是如此,好比从密密麻麻排成一条黑带般彼此紧紧靠着、你的脚踏板卡进我的后车轮、我的扶手钩住你家坐垫的自行车堆里一下子认出自己的自行车一样,那完全是一种感应,非要说的话,也就是两个字:熟悉。
绘里没有察觉到父亲散发的不悦,依然畅想着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