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高子昂见字,又开始瑟瑟发抖。
冯雪雁发出了冷笑。当一个人,从不名一文、一无所有,一跃而变成了一个无所不有的“得志者”,拥有名誉、地位、女色和财富等等一切之后,那么,他失去的,往往就是起码的无畏和正气了。
因为惧怕失去一切,也就会变得惧怕一切。
也许,这就是高子昂从一个尚有可爱之处的教书匠,变成如今这么个“臭男人”的原因吧?
“高子昂,你必须跟我一起去。这回,我不能单刀赴会了。别忘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而发生的!”
“我去我去我去……但是,我们总不好带着司机一起去吧?”
“当然是由我自己来开车。谁不知道,你是从来不摸方向盘的。就像你从来也不抚摸我一样,哈哈哈……”
冯雪雁为自己突然爆发出的粗俗放肆,朗声大笑起来——她在心里苦涩地质问自己:
我冯雪雁怎么就会被逼到这么……这么一条狭窄漆黑的死胡同里?!
一个星期的等待,也不知道是嫌短,还是嫌长。
十月九日晚上九点半,冯雪雁几乎是揪着那个又开始瑟瑟发抖的“臭男人”的衣领,把他塞进了汽车后座。
这辆汽车不是政府配给他这个“北平市副市长”的公务用车,而是爸爸生前送给自己的最后一件生日礼物——玫瑰红色的车身,是她自己选定的。美国福特汽车公司的中国总代理,还为此亲自向总公司本部发了一封订货电报。
他在交货的时候跟爸爸开玩笑说:“您的这朵‘红玫瑰’,将是中国独一无二的。”
就像厂桥那个算命的瞎子所预言,自己可以拥有与生俱来的八成幸运,唯独可能会把自己毁在一个“情”字上。
冯雪雁对约定的地点,当然一点儿也不陌生。她有空喜欢过来“关怀”一下这里的制片事业。她其实也在暗暗地羡慕着那些出身平民的女演员们。尽管她们大多是为了生存,竭尽全力地置身于镜头和灯光之下。
冯雪雁有时看到她们,尽情展示着妖娆的舞姿笑颜,演绎着被典型化了的爱恨情仇……那也是一种被美化和幻化的人生啊——摄影棚,这座编织出了神话、谎言、梦想和激情的大房子啊!
冯雪雁特意谨慎地熄灭了车灯,她本能地渴望保持着已有的黑暗——黑暗,往往是最安全的。
果然,耸立在夜色中的摄影棚大门,为自己的到来缓缓地向里侧的两边打开……刚刚进入门口,透过正前方的车窗,冯雪雁突然看到——
一个女人卷发飘逸的剪影。她的脸,因为背光而无法看清五官,她的背景,却是明亮的……是小金丝胡同,他们夫妇都不陌生的那座小西洋门楼。
高子昂倒吸一口冷气!那剪影的腰身、卷发……分明是半年前已经割腕自杀死去的梦荷儿啊!
虽然自己并没有在她死后,哪怕是去确认一眼她的遗容,但、但……当时的一家小报,明明刊登了她的死讯和丧礼啊!
女人的剪影,手臂慢慢高举起一块质地柔软的手绢,姿态优美地在头顶晃动着、晃动着……那身体语言所传递的信息,分明就是得意洋洋的……挑战!要挟!勒索!冯雪雁生平最无法容忍的下作表演!
与此同时,冯雪雁听见惊恐之中的高子昂,喉头发出了颤抖的呼唤:
“梦……梦……荷儿……”
“别跟我来这一套!”当这个简短的句型在冯雪雁脑海掠过的瞬间,神情惶惑的高子昂,根本没有来得及制止身边刚愎倔强的妻子——
她已经猛地把油门踩一踩到底,这辆玫瑰红色的“福特”,便向那飘逸的剪影疾速冲去……
透过车前窗的玻璃,冯雪雁分明看到,自己在霎那间就接近了那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