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皇粮胡同二十六号的院子空置了一段时间,最近搬进了一位对于秋姗来说不无关系的新街坊。此人姓戎,单名一个“冀”字。年过四十,是秋姗同一个医学院的高班同学。
那是一个中国尚未正式开设精神病专科的时代。但凡与精神或心理活动有关的健康问题,都无法得到“白大褂”们的关注和帮助。有钱人家的精神病患者,最好的结果,是被终身关进东郊一家外国教会系统开办的精神病院。而贫困的精神病患者,只有受尽唾弃、自生自灭的悲惨下场……
秋姗在医学院读书时,就对这位戎冀前辈印象颇深。不像大多数随大流、求务实的学生,如果不能把自己培养成日进斗金的外科“一把刀”,就自甘成为“万金油”式的西医内科大夫。从学生时代开始,戎冀便与众不同地对精神病学这个冷僻的科学领域,执著地开始了孤独的进军……
求学时代的戎冀性格孤傲,加之被德国教授评价为“天才”的优异成绩,都曾引起包括秋姗在内好几位女生的暗中瞩目。
听说他毕业后,因为经济原因,未能够实现到柏林著名精神病医学研究所去深造的计划,白白浪费了教授为他亲笔写下的一纸推荐。只好在北平市最著名的教会医院,担任了内科医师。
去年,因为皇粮胡同二十五号副市长官邸那场“酒水下毒案”,秋姗在抢救几位中毒患者的祥和医院,遇到过这位与众不同的学兄。可是,人家就像对这位低班女同学没有任何印象一样,与秋姗匆匆地擦肩而过……
打那以后,秋姗不曾再见到过这位没有实现梦想而屈就于医院内科的“天才”。此刻,却在同一条胡同近在咫尺的地方,意外地看到了戎冀——
他后背微驼、身材中等偏高;一套深灰色的薄呢长衫,特别怕冷似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很长的黑色围巾。脚上一双半旧的皮鞋,头上是没有打过发蜡的凌乱头发;和曾佐一样,他鼻梁上一副款式保守的玳瑁边眼镜,显然近视度数不浅,镜片挺厚……面部棱角和五官线条,似乎透着一种固执和冷淡。
他们是在大槐树下迎面相遇的。秋姗看到,戎冀的怀里,抱着一只奶油色带黑黄斑点的小猫仔。午后明亮的光线,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鲜明的阴影。开始,他们仍是擦肩而过……几步之后,戎冀犹犹豫豫地停下了脚步。他在秋姗的身后,不太自信地发出了礼貌的呼唤:
“请问小姐,您是……”
秋姗的心竟在那个瞬间,泛起了一股感激的暖流:
“戎冀……大夫,您好!我是您的低班同学,我叫肖秋姗。您还记得我么?”
“喔——想起来了!我们医学院的……一朵‘小花’。这是男同学背地里给您起的雅号。因为你总是有点儿羞怯……”
秋姗笑了:“还因为,我不如那朵真正的‘校花’那么漂亮。对不对?”
“对不起,我并没有对您失礼的意思。在我的印象中,您说的那朵校花,只是性格比您开朗、外向些罢了。我这样说,只是有助于激活我大脑深处主导记忆的神经核罢了。”
戎冀仍然保持着与秋姗的距离,表示歉意的时候,很自然地向秋姗微微低下头来。这一切,都令秋姗感到越发有些动人……
“您这是……把府邸搬到我们这条胡同来了?”
“‘府邸’?您的第一句潜台词是,我合家迁居到此,对吗?”
“当然,您的夫人和公子们……”
“您误会了,我还没有成家立业呢。只是接受了朋友的介绍,把二十六号的北房租下来。毕竟这里离我上班的医院路程不远,也算是一个方便吧。您看,刚才我在院子的后门捡到一只小猫。估计它还没有满月,我刚一伸出手去,它就条件反射地含住了我的指头……这小东西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