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椅子
的病人提起来,扔到这间房子的固定病床上。就像扔一袋水泥。卫华记得在扔之前,一个男护士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然后他们拉上门走了,留下这个病人躺在床上大口呼气。这个病人右手举在空中,像是挥手;左手蜷缩在胸前,好似粘在胸口;左腿笔直朝天伸着,与平面呈45度角;右腿盘着,右小腿伸到悬起的左腿下边,伸到身躯这边来——他就像是被人喊了一声不准动,从此就不能动了;他就像是一只活蹦乱跳的龙虾被抛到油锅。卫华不觉得这是滑稽的事情,因为他看到对方的身躯在痉挛,脑门上的汗珠像爬虫一样一只只从地底下跑出来。卫华将叼着的手指放下,捉紧铁栅栏,有些孤苦,他想对方是要艰难地将身躯和头颅转过来。
很快,那些护士又像戏剧里的龙套凶猛地闯进来,他们将病人粗暴地抬起,翻过来朝下一扔(使之恰好朝向卫华这边侧躺),又匆匆撤了。病人盘到身体外的右小腿与床板发生撞击后,将右膝顶到一个新的位置,发出沉闷的声响,病人因此将脸挤成一团。待那挤成一团的褶皱舒缓下来,卫华想,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确信的了,这就是他的一个兄弟。这个兄弟长着浓密卷曲的头发,脸像女人一样白皙,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怪病,他一定是世间最美好的一个男子,年轻而富有活力,永远与女人载歌载舞,可现在他却像条被宰的狗儿哀戚地看着卫华。
“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兄弟了,我就要死了,你救救我。”卫华看到他的眼睛这样说。卫华用力摇铁栅栏,好像要摇脱臼了,那东西还是纹丝不动,于是卫华像预见到什么,拼命喊,喊得那么大声,又那么无声;那么有力,又那么无力。卫华便想这是梦,可他分明又闻到医院的味道,分明又感觉到全身的疼痛,他便在这残忍的现实面前痛哭起来。然后是一个满头银发、皮肤黑黄、戴着黑框眼镜的老医生走进病房。他只那么轻轻一拍,侧翻着的兄弟便躺正了。
医生拿左手细心测量兄弟的颅顶,又拿右手将棉球蘸向托盘里的酒精,对准量过的部位擦拭。接着,医生丢掉棉球,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光闪闪的东西,他拿左手捉住那东西,又拿右手到口袋继续掏,掏出一柄粗黑的钉锤。医生晃了晃钉锤,对准左手扶住的银钉敲打,钉进去一部分后歪了,他咬牙将它拔出,待部位吃准了,他小心而迅捷地连敲两下,然后停下来细细查看,如此歇歇停停敲进去了一半,他便猛然一锤,将剩余一半一下敲进去。卫华看到兄弟的四肢像是风扇狂扫起来,最终又像风扇那样减速、慢慢停下来、一动不动。医生坐在那里等尸体创口的黑血流干了,拿棉球细心擦拭,最终将那张脸擦得一尘不染,然后他站起来,像伟大的木匠一样转着圈参观自己的作品。
卫华说:“爹,有三点我无法解释。一是我在生活中从未听说过日光灯,却在梦里见到了;二是我每次梦见人都是面目模糊,这次却看得清清楚楚,连眼皮上的疤痕都看清楚了;三是我把他的面容与我所有的兄弟,包括堂兄弟、表兄弟、同学、朋友进行比对,发现没有一个是吻合的,我的兄弟里没有一个是头发自来卷的。但现在我却觉得我在世界只有这么一个兄弟,别的兄弟都不是兄弟。”
“你说的都是真实的。”
卫华的爹答应道。
根据爹的讲述,当年卫华家因为修屋,临时住进镇政府的废弃宿舍,那宿舍上面八间房,下面八间房,只住了两户人家,另一户是一对外地夫妻,他们很少和卫华家搭话,一回家就将门死死锁住,连玻璃窗也不开。卫华妈觉得是自己家的到来打搅了人家高贵的生活,有些仇恨,可是卫华爹不觉得,卫华爹觉得是人家有自己的心事。那男人虽然长得孔武有力,脸上却时时流露出哀丧的表情,好像被什么惩罚了一直未能翻身,卫华爹觉得还是不去惊动为好,反正中国不缺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