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晚上,童教授喝了点红酒,多年不饮酒的习惯,被两个北方来客打破了。
由于长年滴酒未沾,身体对酒精格外敏感,才喝一小杯,教授就有点微醺。今晚韩姐做的菜很合教授口味,一条糖醋鲤鱼,一盘煎烤大虾,一碗三美豆腐,一碟拔丝山药,正宗的鲁菜,家乡口味。特别是三美豆腐,佐以白菜、奶汤烹制,是教授最喜欢的一道菜,这也是教授夫妇喜欢韩姐的原因之一。在香港,有名的鲁菜馆倒有几家,但找一个会做鲁菜的佣人不太容易,具备这样条件的女佣更是凤毛麟角。教授啜着酒,哼了几句吕剧,却没有非常惬意的感觉,满桌子上的家乡菜倒是可口,心里却堵得慌。
堵心的,是张幕。
当年,教授对这小子可真是不薄,夫人从湖边把他救回来后,每个礼拜都盛情邀请到家里,嘘寒问暖,鼓励他、鞭策他。张幕的确没有辜负教授夫妇的殷切期望,大学毕业时,每科成绩都是a,成为最让震旦大学骄傲的学生之一。只可惜,他心里再也装不下另一个女人。除了杨桃,其他女人他都可以无视,包括教授的女儿童笙。女儿当时痴迷着张幕,她望着张幕的眼神,教授至今仍难以忘怀。那种饱含渴望、清澈见底又充满哀怨的眼神,让教授夫妇心痛,明知自己得不到,又希望得到,没有比这种眼神更折磨父母的了。他们多希望张幕能接纳女儿啊!可是,爱情这件事,真的不能强求,缘没到,怎么凑合都没用。教授是个有学问的人,他明白这个道理。
有一次,教授想去客厅拿茶叶,还没进门,就听见张幕正在跟童笙大声说着什么。他躲在门边往里一看,见张幕和童笙坐在一起,挨得很近。张幕正眉飞色舞地给童笙讲述化学方程式,那陶醉其中的表情根本不像在讲述枯燥的化学,而像讲述一部闻名世界的爱情名著。
教授记得张幕说过,别人认为枯燥无味的化学分子式,他却可以用欣赏文学名著的心思去学习、去揣摩,其跌宕起伏的变化,犹如文学作品中周折复回的情节,比小说还丰富多彩,你还没来得及咀嚼,它却已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童笙跟张幕不是一个专业,她是英语系的,专长是怎样让翻译出来的句子达到“信、达、雅”,化学分子式对她来说,犹如天书,跟她所掌握的知识风马牛不相及。但女儿没有打断张幕,也没有表现出厌恶这个话题的样子,而是托着腮,认真听着。她的面部表情随张幕变化而变化,随张幕喜悦而喜悦。爱慕一个人,能迅速把一个人的智商降低到儿童水平,甚至认为听自己爱慕的人胡说八道,也是人间第一享受。
教授知道,张幕讲述的只是他自己心中的化学分子式,他不在乎听众是谁。教授悄悄退了出来,不忍心打扰他们。更多的是,不忍心中断女儿心底的那股暗流。这暗流是温暖的,充满爱意的,缓缓地在河床上流淌。这样的感觉一个人只有一次,过了这段,就再也没有了。教授心疼女儿,把最宝贵的暗流献给了一个不爱他的男人。
夫人刘子晨扶着教授坐在沙发上,桌上的碗筷由韩姐收拾,自己去洗脸间用开水烫了一个热毛巾,敷在教授的额头上。她知道教授揣着的心事,她的内心又何尝不是呢?
教授微阖双眼,享受着热毛巾带来的阵阵暖意,心里想着唐代诗人皮日休描述酒后的诗句“夜半醒来红蜡短,一枝寒泪作珊瑚”,写得多好啊!鲁迅誉他为“唐末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就是对皮日休文采的高度评价。的确,那个唐末诗人称得上这个赞誉。此刻,教授心里的“红蜡”正是女儿童笙,“短”的不是燃烧一夜的蜡烛,而是该不该跟童笙说张幕来了。
童笙在一家英国人开的船舶公司当翻译,一直独身。在她心中,爱情死了,心也成了一口枯井。教授不忍心跟女儿提起张幕,十多年没张幕消息,现在突然出现,恐怕会给童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