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
有一个人算得上是瑞莎的朋友,他就是伊万·库兹米奇·朱可夫,一位语言和文学教师。瑞莎不清楚他的确切年龄,他不肯说,但看上去应该在四十岁左右。他们之间的友谊纯属偶然。有一次伊万不经意地感叹学校图书馆之狭小——在地下室紧挨着锅炉房的一间像壁橱一样的房间,房间里堆着小册子、过期的《真理报》、被许可的文本,没有一部外国作家的作品。听到他这么说,瑞莎低声让他小心一点。这一句耳语开始了一段本来不太可能的友谊,在她看来,鉴于伊万直言不讳的习惯,这段友谊可能不太明智。其他老师都相信在他的地板下面一定藏有禁书,更恶劣的是,他自己也在创作,并将颠覆性的内容偷偷传到西方。的确,他曾经借给她一本《丧钟为谁而鸣》的非法译本,整整一个夏天,她不得不在公园里读完这本书,永远也不敢把它带回自己的公寓。瑞莎之所以还敢于与他保持这种友谊,是因为她自己的忠诚从未受到过于详细的检查。她毕竟是国家安全部军官的妻子,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包括一些学生都知道。按理来说,伊万应该保持距离。但他无疑对瑞莎感到很放心,他推断,如果瑞莎想举报他的话,早就这么做了。因为瑞莎曾多次听到他大放厥词,而且向自己的丈夫举报他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因此,结果就变成在所有同事当中,她唯一信任的人就是最让人怀疑的那个男人,而他唯一信任的人是最不应信任的那个女人。他已婚,有三个孩子,但她仍然怀疑他爱上了自己。她并不老想着这件事,她希望为了他们俩,他最好也不要老想着这件事。
在学校大门口外面的马路对面,里奥站在一栋低层公寓的走廊上。他脱下制服,换了便衣,这身衣服是他从工作单位借来的。在鲁布央卡,有许多衣柜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零碎东西:外套、夹克、裤子——什么尺寸和品质的衣服都有,就是为了便衣这个目的所准备的。里奥从没想过这些衣服来自何处,直到他在一件棉衬衫的袖口上发现一块血渍,他才明白这些是在瓦索诺夫耶夫斯基巷被枪决的那些死刑犯的衣服。衣服当然被洗过,但有些污渍还很顽固。里奥穿了一件长及脚踝的灰羊毛外套,一顶厚重的皮毛帽子拉至前额,他相信就算妻子偶尔朝自己这个方向匆匆一瞥,也不会认出他来的。他一直靠跺脚来保暖,不停地看自己的手表,这是一块“宝杰”不锈钢表——他妻子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现在离她下课没有多长时间了,他瞥了一眼头顶上的灯,伸手抓了一根废弃的拖把,砸碎灯泡,走廊陷入黑暗当中。
这不是他妻子第一次被跟踪。三年前,里奥就曾派人监视过她,不过原因与她是否是个危险人物无关。他们当时结婚不到一年,她变得越来越冷淡。他们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却是分居状态。他们都工作很长时间,早上匆匆地瞥对方两眼,晚上也几乎没有互动,就像每天从同一海港起航的两艘渔船。他认为自己作为丈夫没什么变化,因此无法理解她作为妻子为什么会有变化。无论他什么时候提起话题,她都声称自己感觉不舒服,但又不愿去看医生,不管怎么说,谁会每个月都感觉不舒服呢?他能够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她爱上了别的男人。
基于充分的怀疑,他派了一名很有前途的年轻地下工作人员跟踪自己的妻子。这个地下工作人员跟踪了一个星期。里奥认为此次行为理所当然,尽管不太令人愉快,但至少因爱所致。但这还是冒风险,不仅是担心瑞莎可能会发现,而且如果同事们发现的话,他们对这件事的诠释可能会有所不同。如果里奥在性生活方面不相信自己的妻子,那么他们如何相信她的政治态度?不论是否不忠,是否是颠覆分子,将她送往劳改营对每个人来说都比较好。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瑞莎并没什么婚外情,也没有人发现这次监视事件。他放下心来,认为自己不过只是需要耐心和体贴,无论她碰到什么困难,都应帮她度过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