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到现在,她偶尔还是会从那场噩梦里惊醒过来。
足以淹没整个世界的暴风雪,将山林、村落、人类、牲畜,全部 埋在死寂的雪白之下。风稍微大一点,就能吹断那些支出雪外的、脆如玻璃的屋顶,或者胳膊。
某片山坡上的雪,稍微薄一点,一家四口,父母抱着襁褓中的一双儿女,紧紧蜷在地上,结在他们身上的冰,把他们变成永远不会分开的一团。
她常常觉得自己还站在最高的地方,在平息的风雪中,安静地俯瞰一切。冷风里飞扬的彩虹色衣裙,是这个世界唯一的颜色,把生与死的界限,勾勒得特别清晰。
这场梦,通常是在那襁褓中的婴儿,突然睁开不甘心的眼睛时,结束。
她松开攥紧的拳头,在黎明前最后一点黑暗里,睁开眼睛,手心里全是冷汗。农舍外头,老刘家养的公鸡准时打鸣,厨房里,已经飘出热气腾腾的烙饼的味道。
用不了多久,门外就会响起敲门声。老刘的老婆,嗓门跟那只公鸡一样嘹亮:“天音!吃早饭!”
“呀!吃饭了!”这个时候,身体里另一个声音就活跃起来,只要这家伙一出来,她好好的头上,就会冒出两只蠢兮兮的驴耳朵。
该怎么说呢?她,跟“他”,共用一个身体。他们的精魄,纠缠在一起,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年了。当她还没有从那个“壳”里出来时,她生命的唯一主题,就是一场深深的睡眠。偶尔会做梦,有时候是那场埋葬一切的风雪;有时候是一座金碧辉煌、漂浮云端的宫殿。
在这场梦境里,她依然穿着彩虹的丝裙,衣袂飘飘,脚踏瑞云,手捧一卷神谕,自碧空之上翩然而降,如瀑长发在身后摆动,莹润碧绿的玉环在纤细的腰肢间叮当作响。等候她的,是人界那一群又一群对神充满期待的人类。他们的虔诚与信任,超乎想象。
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记得自己的职位——天音,将天界各位大神的神谕,传达至人界的女神。
并不是多么技术性的职位,她只需要打扮得光彩照人,拿着诸位神君的神谕,高高在上地降临在人类面前,将神赐给他们的“神谕”,用她的天籁般动听的声音,照本宣科念出去就可以了。神谕的内容千奇百怪,比如,天帝在心情好的时候,会让她去告诉那些正在饥荒里挣扎的人,往哪个方向走就可以找到肥沃的田地;战神会让她去告诉某个部落,他们的敌人将在明天偷袭,要他们做好准备;刑王会让她在一场无法确定凶手的审判中,笃定地宣布谁是真凶;有时候,雍容华贵的天后,会因为梳了一个好看的发髻而春风满面,要她去人间某个忠心侍奉天后娘娘的部落里,分发一些仙果,以示恩恤。其实,那些次等的仙果,吃不好人,也吃不死人罢了。可那些人类,常常为了抢夺这些果子,打得头破血流。
总之,人们对天音女神的降临,充满了不可逆转的崇拜。她代表的,就是高不可及的神,她的话,就是不能怀疑、不能反抗的神谕。
不过在天界,她的处境就不那么好了。在诸神眼里,她只是个“传话筒”而已。高坐殿堂的神君们,个个都可以毫不客气地差遣她。她常常刚刚赶回天界,又被派去人界传话。忙得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反正,自诩睿智的神君们,有太多方法,去“整治”这个被他们踩在脚下的世界。
天帝的神谕,只会告诉那些忠心侍奉他的人。不相信他的,即便饿殍万里,他也拒绝指引他们哪里有生机。至于战神,他越来越沉迷于他自己的棋盘,正义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每一场战役的输赢,要由他来决定。所谓的神谕,就是这样的东西。
有几次,她也试着对神君们做出一些建议,可是,收到的回应永远是:“我说的就是真理。小小一个天音,你懂什么?”
她懂什么?她能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