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 神话
经参透天道。
这次巡视,上帝照例在叫做中国的地方多停留了一会儿。这是地球古文明中唯一绵延至今的、没有全民宗教信仰的族群,又是人数最多的族群,因此在他的一众子民中相当独特。中国人向来以实用简单的方式对待神祇:草根阶层把尘世中的皇帝丝毫不差地照搬到天堂中,士大夫阶层则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子不语怪力乱神)。上帝并不以此为忤逆,他虽然因“天命”坐上这个宝座,自我定位却是知识分子,即中国古人所称的士大夫,是个勤勉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动物行为学家、哲学家和历史学家,中国士大夫阶层对待神衹的模糊中庸的态度其实颇合他的脾胃。
其实,上帝一直在向信徒们灌输这样一种开明的宗教观:
仁慈而万能的上帝是存在的(还是让子民们有点儿信仰为好!这样,在他们行邪恶之事时心中至少还有点惧意);
他力求不干涉尘世的进程;
即使有不得已的干涉,也是不露行迹的。
你看,这和中国人的态度是不是殊途同归?
这个国家还有一个特质:社会结构超级稳定,保留着许多胚胎化的东西。不过,它在沉睡千百年之后突然醒转,眼下的剧变也最让俯瞰者眼花缭乱。青藏铁路、三峡大坝、南水北调、西气东输、高速公路铁路网、神舟飞船、跨海大桥、夜晚的灿烂光海……当然也有环境污染、沙漠化、毒奶粉、血汗工厂、社会诚信缺失、为富不仁、前赴后继的腐败,等等。上帝——以他哲人的秉性——倒不太看重其中物质层面的变化,而更看重精神范畴的异象。在几乎所有民族中,宗教信仰都是最有效的族群黏合剂,帮他们在弱肉强食的黑暗丛林中同心协力地杀出一条血路;如果遭逢乱世,它也常常是群体道德沦丧前的最后一道堤坝。那么,没有全民宗教信仰的中国人又是用什么东西维系了地球上人数最多、延续最久的古老族群?
上帝对此饶有兴趣,一直在仔细观察思考,而且有了一些心得。他准备在有生之年完成一篇研究报告,留给他的继任者——如果有继任者的话。
上帝确实老了,精力不济,巡视到这儿已经十分疲惫。他决定这次巡察不走完全球,就在这儿中止,下次巡视也将从这儿开始。离开之前他需要去尘世一趟,为自己补充一些给养,尤其是为他的“琼浆玉液”补充一些原料。这些年来上帝食量大减,但酒量不降反增。毕竟,十万年的守护生涯太漫长、也太孤独了,杯中物是他唯一的慰藉。
此刻,他位于中国的中原地带,也即这个古老族群最重要的发祥地。这会儿,他的飞车还处于地球的阴影之中,脚下仍是沉沉的黑夜,但东方的天际已经射出第一束光剑,马上要照到他的太阳车了。十万年来他一直隐迹匿踪,不想让尘世子民看见真身,便赶在第一缕阳光到来之前让他的座驾彻底隐形。
他驾着隐形飞车下降,重新进入夜幕,开始寻找他的目标。由于某些历史因缘,他对中原一带非常熟悉,很快便找到一座国家粮库,趁夜静无人悄悄补充了给养,当然首先是制造琼浆的原料。“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一位籍贯中原的中国诗人写的这几句诗正巧是对他的写照。想到这儿,他的唇边不由得浮出笑意。
杂事已毕,该离开尘世了。上帝正要拉高飞车,忽然听到一阵嘹亮的儿啼。他侧耳细听,那是两个婴儿的啼哭声,在万籁俱寂的清晨,这声音显得极具穿透力。也是一时兴之所至吧,他改变了方向,驾着飞车向声音源头飞去。
时下正是早春时分,是万物繁衍的季节,柳树刚绽出新绿,迎春花含苞欲放,蛰伏的昆虫都醒来了,墙头上的公猫兴奋地追逐着异性。在飞车之下的众多房屋里,也少不了有一对对男女在干着那种古老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