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行
三十岁以后,凯文常常会忘记一些人,而以为早已湮灭的,次第浮出脑海。就像在这个台风呼啸,空寂夜里,这个红灯长长长长的路口。
他独自停在那里,从车窗看出去,街面呈现一种干燥的灰白,这旧识的城市多年不来,四围已没有一件东西是熟识的。除了这个路口。
四处都没有人,除了远远的电线杆旁,风卷着夹杂了灰尘的空气,仿佛有一条影子在跳舞。
和辛迪就是在这里分手的吧。他在这头,看她顶着人行红灯冲上斑马线,许多急速刹车的声音磨穿他耳朵,然而那担忧和挽留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从心到口的征途漫长艰苦,结果都是折戟沉沙。直到她大红的裙角,扫过转角处的电线杆,睁太久的眼睛撑不住酸涩,合上,带出两滴浑浊眼泪。
那时候不知道,最后一眼是永不重来,千万里或千万问,都唤不回来。
不过因为她说多了一句话,说城东珠宝店做推广,恰恰好去买一枚最小的戒指,结婚还是要用的。当时听着,好似字字都含讽刺。当时赤贫的男孩子,便勃然起来。号令她滚。初恋脆似一层纱,一个字的拉扯就破了。
至爱平生一刻尽。
寻那么久,辛迪没音讯。凯文颓然离去。很多年里,走过多少十字路口。每次他都要想,当年该追上去,唤回她来,给多少代价,那些后悔,都换不回来。
倘若她还在他身边。
连台风带的滋味,都会是甜的吧。
像在这个夜里。
这个红灯真是无穷无尽的长。大约是坏掉了吧。
他却也不愿意走。车子孤零零停着。回忆纤长,包裹着红绿灯上一层大雨来临前微薄的烟。
那条舞动的影子,像回忆一样不真实。
这个路口,也是第一次遇到辛迪的地方。
她当时在两条道中间的安全岛上,穿蓝白水手服,神色仓皇尴尬,大约是提袋破了,掉出许多书来,她一双手捧不住那么多,左支右绌,觉得全世界都在嘲弄她,脸通红。忽然得到另一双手的帮助,身心一软,侧脸就笑起来,春花开三月,豆蔻妒胭脂。凯文整个人痴了,手一轻,那几本倒霉的书,毕竟是落地了。
有过好时光,昙花一样漂亮,海棠那样香。
她少女容颜上的第一次妆,是他亲手化的。眼波横,山眉簇,一时情不自禁亲下去,沾了自己满脸的粉红,辛迪笑着跳起来,笑弯了腰,银子质地的声音,被时光镶嵌进了他骨头里,一缕缕碎着,随血肉和着。等闲却又看不到了。
凯文转过头看窗外,向不存在的观众隐瞒自己将来未来的泪。
风越来越大起来了,空气湿濛濛的,旋转的影子在他婆娑眼里那样真实,逡巡来去,在跳一曲无名的华尔兹。
这样的时节,生与死,有什么区别呢,哭与笑,有什么特别呢。那舞姿灵动像幻觉,谁又真能说是呢。
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开始抽泣的瞬间,耳边风声里,轻轻仿佛有问题在回荡,如果,如果你可以回到从前,要追上她吗,如果追上了,你要说什么来挽回吗。
我爱你吗?
说,我一定会让你幸福吗。
说,我爱你。
穷一生的心力,渐渐说不出来的话,就是这一句而已。
耳边有声音说,那么我知道了,走吧,绿灯了。
凯文从恍惚里抬起头来,发现真的是绿灯了。台风呼啸过境。四周空无一人。
那跳舞的灰尘,消失了。
他以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离开这个城市,永远也不准备再回来。离开往事,继续选择失忆。
在他的身后,在这个路口,在那些充满遗憾与痛悔的日子之前,岁月倒流过去,空间迁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