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俯首甘为孺子牛
已经匿名捐了一大笔款子给学校,足够他们重修的了。”
我把脖子一伸,向那大宅子中张望:“孩子呢。”
他赶紧猛指身后:“玩儿着呢,有吃有喝。放心,比哪儿都舒服。”他的姿态不似作伪,那么高傲的人,现在为了迁就我的身高,居然低着头,双脚摆个八字,只差没拈兰花指来表示羞怯了。我不忍心再玩他,拍拍他的肩膀:“你说吧,到底想干吗。”
他定定地看着我——这男人有一双深邃而无情的眼睛,带着类似于X光的审慎与尖锐,仿佛已经看透了世事,因此心地坚硬。只是当钢铁的表面慢慢塌软,那神情里渐渐沁出哀伤,不可断绝。良久,他终于缓缓说:“我女儿,名字叫阿衡。”
我由衷赞叹道:“阿衡很漂亮啊。”马屁恒久远,一句永流传。史密斯眼睛一亮,顿时视我为毕生知己:“是啊,眉眼特别灵秀,又聪明。”
严格遵守蓝蓝平时教我的常用社交套路,我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一定随他妈妈,尊夫人想必也是大美人啊。”话刚说完,屁股上就传来被无数条鞭子猛抽一般的尖锐疼痛,我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电器们挥舞着它们的电线插头,对我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表示强烈谴责。
史密斯显然把这一幕也看在眼里,苦笑了一下。点点头说:“是的,我太太很美。”他偏过头去,眼角有微茫的雾气。笼罩他一生快乐过的日子,好似都在一幕幕回溯,因此他长久地沉默起来。我把手伸到背后招招,意思是有纸巾拿点儿来,结果手里一凉,三儿这台笨电视,干吗给我一瓶酸性清洁喷雾器?
这时史密斯终于低声说:“我太太,生阿衡的时候难产过世。”大约是怕泄露他压抑不住的感情。又是一阵停顿,他一字一字地说:“我很爱她。”很爱她,而他永生不能再见到她。世界自那以后是一片朦胧的灰。不用细细描述失去的感觉,人人都能够体会那长夜空床的萧索。
安慰的话找不到出口,我只能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他对我微微苦笑,恢复了镇静,继续说道:“这些年来,我拼命赚钱,唯一的心愿是能让女儿开心,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可是,总不如意。”他忽然转头问我一件事,“你记得那天你们带阿衡吃冰棒吗?”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阁下仿佛挨了打。小牙印子脸上留了不少吧?
史密斯叹气:“她就是气我,没让她和你们一起把冰棒吃完。”这位平时英明神武的先生很迷惘,“吃个冰棒而已,家里什么吃的没有?她为什么呢……到底为什么?”
来龙去脉,到此已无须深究。说起来,其实是个多么老套的故事——爱女成痴的父亲,以为物质可以带来最完美的安慰。而孩子真正需要的,也许只是晚晚枕边一个温柔的故事,在平常和气的家庭里,吃一顿有笑有骂的晚餐。最先进的玩具有什么用,最周到的伺候有什么用?倘若四周空空荡荡,世界是冷冰冰的。那可怜的小女孩,在蓝蓝的打骂和冰棒里,羡慕起了我们一家三口的亲热吧。
我忍不住安慰道:“行了,我知道了。你搞出这么多事,也就是想给孩子找点儿乐子吧?”他像被罚站似的,低着脖子点了点头。昂藏七尺,平时也算牛人一头,为儿女折起腰来毫不含糊,脊椎立马一软。我不能不引之为同道:“没事,我也当爹,也给儿子做牛做马。”立刻听到大大不屑地在身后“嗡嗡”了两声,意思是:“小样,什么时候轮到你表功……”
找到了这个共同点,此后的谈话一泻千里,两家亲密程度眼看直奔义结金兰而去。我听他絮絮叨叨,把女儿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津津有味说了又说,咀嚼其中温情况味,不由得有些辛酸:“哎,去叫阿衡起来吧,大家陪她玩儿。”顺带教化了一把,“你以后也多陪陪她,出门就把阿衡放在我家。”三儿在后面应声:“我家保姆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