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威尔评《我们》
他爱上了(这当然是一种罪)一位I-330,她是某个地下反抗组织的成员,而且暂时成功地带他走向了造反。造反开始后,好像造福主的敌人事实上数量相当多,这些人除了谋划推翻大一统国,放下幔帘后,他们甚至纵情于抽烟、喝酒这类恶习。D-503最终免受他自己的愚行所带来的后果。当局宣布已经发现近期动乱的原因:有人患上了幻想病。负责幻想的神经中枢的位置被确定,这种病可以用爱克斯光疗法冶愈。D-503接受了手术,之后,他就能轻松地去做他一直明白该做的——即向警方出卖他的同党。他看着I-330在玻璃钟形罩下被压缩空气折磨,却丝毫不为所动:
她看着我,她的手紧抓椅子的扶手,直到她的眼睛完全闭上。他们把她拖了出去,用电震法使她恢复知觉,然后又把她放在罩下。如此重复了三遍,可她没招一个字。
跟她一起被带来的别人都显得更老实一些。很多人在受过一次刑后就招了。明天他们将被送上造福主的机器。
造福主的机器就是断头台。扎米亚京笔下的乌托邦里经常处决人,公开进行,造福主到场,伴随着官方诗人背诵的庆祝颂诗。当然,断头台并非那种古老的简陋器具,而是一种改进许多的型号,能使受害者完全液化,瞬间将他化为一缕烟和一摊清水。事实上,处决是以人为祭,而描写处决的那一幕被有意加上了远古世界邪恶的奴隶文明色彩。是这种对极权主义荒谬一面的直觉理解——以人为祭,为残忍而残忍,崇拜一位被涂上神圣色彩的领袖——使扎米亚京的这本书比赫胥黎的那本高出一筹。
不难看出,这本书为何被禁止出版。下面D-503和I-330之间进行的对话(我做了少许删节)完全足以使审查员行使大权:
“你意识到你所暗示的是革命吗?”
“当然是革命。为什么不呢?”
“因为不可能有革命,我们的革命是最后的,永远不会再来一场,这谁都知道。”
“亲爱的,你是个数学家:告诉我,最后的数字是几?”
“你什么意思,最后的数字?”
“噢,那就说最大的数字吧!”
“可是荒唐啊。数字是无限的,不可能有最后一个。”
“那你干吗说最后的革命呢?”
还有其他类似段落。然而很有可能的是,扎米亚京并非有意以苏维埃政权为特定的讽刺目标。他写时大约在列宁死的前后,不可能想到斯大林进行的独裁,而1923年俄罗斯的状况并非谁都会反抗,因为生活正变得太安全和舒适了。扎米亚京所针对的,似乎并非任何一个特定国家,而是工业文明不言自明的目标。他别的书我一本也没读过,不过从格列布·斯特鲁韦那里,我了解到他在英国待过几年,并写过一些尖锐讽刺英国生活的作品。从看来,他显然强烈倾向于尚古主义。他1906年坐过沙皇政府的牢,1922年又坐过布尔什维克的牢,是在同一所监狱的同一条走廊上,他有理由讨厌他在其中生活过的政治体制,但他的书并非单纯为发泄不满。实际上,它是对“机器”进行的研究,人类有欠思量地把这个魔鬼从瓶子里释放出来,却无法将其重新纳入瓶中。此书倘在英国出版,应该留意找来一读。
刊于1946年1月4日《论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