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1
父亲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他用尽力气呼吸,比他在井下扛起二百多斤的铁支 架时用的力气大得多。他的脸惨白,双目突出,嘴唇因窒息而呈深紫色,仿佛一条 无形的绞索正在脖子上慢慢绞紧,他那辛劳一生的所有淳朴的希望和梦想都已消失, 现在他生命的全部渴望就是多吸进一点点空气。但父亲的肺,就像所有患三期矽肺 病的矿工的肺一样,成了一块由网状纤维连在一起的黑色的灰块,再也无法把吸进 的氧气输送到血液中。组成那个灰块的煤粉是父亲在二十五年中从井下一点点吸入 的,这也证明他一生采出的煤有多大的量了。
刘欣跪在病床边,父亲气管发出的尖啸声一下下割着他的心。突然,他感觉到 这尖啸声中有些杂音,他意识到这是父亲在说话。
“什么爸爸?你说什么呀爸爸?”
父亲突出的双眼死盯着儿子,那垂死呼吸中的杂音更急促地重复着……
刘欣又声嘶力竭地叫着。
杂音没有了,呼吸也变小了,最后成了一下一下轻轻的抽搐,然后一切都停止 了,可父亲那双已无生命的眼睛仍焦急地看着儿子,仿佛急切想知道他是否听懂了 自己最后的话。
刘欣进入了一种恍惚状态,他不知道妈妈怎样晕倒在病床前,也不知道护士怎 样从父亲鼻孔中取走输氧管,他只听到那段杂音在脑海中回响,每个音节都刻在他 的记忆中,像刻在唱片上一样准确。
后来的几个月,他一直都处在这种恍惚状态中,那杂音日日夜夜在脑海中折磨 着他,最后他觉得自己也要窒息了,不让他呼吸的就是那段杂音,他要想活下去, 就必须弄明白它的含义!直到有一天,也是久病的妈妈对他说,他已大了,该撑起 这个家了,别去念高中了,去矿上接爸爸的班吧。他恍惚着拿起父亲的饭盒,走出 家门,在一九七八年冬天的寒风中向矿上走去,向父亲的二号井走去,他看到了黑 黑的井口,好像有一只眼睛看着他,通向深处的一串防爆灯是那只眼睛的瞳仁,那 是父亲的眼睛,那杂音急促地在他脑海响起,最后变成一声惊雷,他猛然听懂了父 亲最后的话:
“不要下井……”
※※※
二十五年后
刘欣觉得自己的奔驰车在这里很不协调,很扎眼。现在矿上建起了一些高楼, 路边的饭店和商店也多了起来,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灰色的氛围之中。
车到了矿务局,刘欣看到局办公楼前的广场上黑压压坐了一大片人。刘欣穿过 坐着的人群向办公楼走去,在这些身着工作服和便宜背心的人们中,西装革履的他 再次感到了自己同周围一切的不协调,人们无言地看着他走过,无数的目光像钢针 穿透他身上的两千美元一套的名牌西装,令他浑身发麻。
在局办公楼前的大台阶上,他遇到了李民生,他的中学同学,现在是地质处的 主任工程师。这人还是二十年前那副瘦猴样,脸上又多了一副憔悴的倦容,他抱着 一卷图纸,这对他似乎已是很沉重的负担。
“矿上有半年发不出工资了,工人们在静坐。”寒暄后,李民生指着办公楼前 的人群说,同时上下打量着他,那目光像看一个异类。
“有了大秦铁路,前两年国家又实行限产,还是没好转?”
“有过一段好转,后来又不行了,这行业就这么个东西,我看谁也没办法。”
李民生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去,好像刘欣身上有什么东西使他想快些离开,但刘 欣拉住了他。
“帮我一个忙。”
李民生苦笑着说:“十多年前在市一中,你饭都吃不饱,还不肯要我们偷偷放 在你书包里的饭票,可现在,你是最不需要谁帮忙的时候了。”
“不,我需要,能不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