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汴京是流言的天堂。
石夫人韩氏被削去诰命,很快便引起了从爱说是非的官员内眷到四处钻营的官吏的注意,然后更慢慢扩散到民间,因为没有公布原由,更引起了人们猜测的兴趣。各种流言不胫而走——当各种各样的猜测过多的时候,有时真相反而成了最不可信的一种猜测,被埋没在五花八门的流言当中,人们只有在真相揭开后,才会拍着胸脯说:“我当时早就猜到了……”对绝大多数官员来说,在这种时候,谨慎地减少出入石府的数量,才不失为明哲之举。
不过,真正吸引官员们目光的,是第二天在琼林苑的大宴——枢密使文彦博告病,从消息灵通者口中,还传出皇帝已经下诏召有“小阎王”之称的小王将军与慕容谦将军回京的消息,二人将除益州路经略使副,统率大军,去平定西南夷的叛乱。除了知道王厚是王韶的儿子外,王厚与慕容谦并不为汴京的官员所熟悉,但眼见着二人可能成为未来的新贵,有关二人的背景、能力、性格、喜恶等等,自然也成为了热门话题。
而对拖古烈来说,这正是他收集情报的好地方。宋朝皇帝在各国使臣面前只露了不到一刻钟的面,便留下礼部尚书王珪与鸿胪寺卿李陶作陪,悄无声息地在众人面前消失了。拖古烈注意到他离席之时,脚步似乎有点一高一低,他一向很留意宋朝皇帝的健康状态——这显然是极为重要的情报——但他知道赵顼的身体并不是很好,这次反而没有太放在心上。他把精力放到了其后——当皇帝离开之后官员们才会不那么拘谨,尤其是年轻的官员,他们会率先以同年、同乡、同党为特征,自然而然地分开群落。琼林苑正是花开的季节,来自天下各路军州,甚至是海外的奇花异葩,争相斗艳,亦会引起许多才华横溢的诗人的诗兴,这一日琼林苑全部开放给宋朝官员与各国使者游园,所以,很快便会有更多的官员离席,三三两两结伴去苑中赏花,诗词唱和。
拖古烈今日的穿着,与一般宋朝士大夫毫无不同,他说着一口地道的汴京话,穿梭于大宋的公卿之间,倾听着他们吟诗作赋,得心应手地品评着诗词的高下,往往以一句妙语,赢得满座赞叹。他巧妙地拉近自己与宋朝士大夫们的距离,让他们不将自己视为“外人”,然后不动声色地听他们谈论各种看似无关紧要的流言蜚语,中层官员对于朝廷的人事、政策,总有各种各样的看法,他们亦不以为自己所知道的东西会是什么军国机密,觉得自己说的只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于是亦放心大胆地在拖古烈面前高谈阔论。而即使是一些对辽国抱有敌意的官员,也不怎么排斥拖古烈——要区分拖古烈与一个普通的宋朝士大夫的区别,实在是太难了,而他又是一个很能够获得人们好感的人。有时候也有人会故意在拖古烈面前炫耀宋朝的国威,比如河北某州的一个官员怎样有才干,大宋又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拖古烈总是耐心地倾听着,偶尔不卑不亢地回答几句,既不让他们太失望,也不让他们太满意。他对儒家经典、汉赋唐诗,乃至宋朝学者的著作都十分熟悉,常常巧妙地引经据典来回答,即使那些存心想诘难他的人,也不能不在心里佩服他的才智与学问。
但对于韩拖古烈来说,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的职责,为了那个将自己从微贱中提拔重用的雄才大略的大辽皇帝,亦是为了大辽朝的存亡延续。对于自己的国家,拖古烈内心有着极深的忧患意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南朝的潜力——无论南朝现在面临怎样的危机,他都清楚,南朝已非昔日之南朝。这是一种感觉,一种如果你不在南朝生活,便无法体会到的感觉。忠烈、先贤二祠,白水潭学院,朱仙镇讲武学堂,每天练习弓箭的小学生,汴京城墙上的火炮,熙宁番坊,还有汴河上每日熙熙攘攘的船只,汴京街道上越来越多的太平车……每一样东西,都让他感觉到南朝的力量——那是一种平静下面的巨大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