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的脸,这一刻,那张脸是苍白的,悲哀的,凄苦的,同时也隐藏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深刻。
这个年轻人,曾经拥有过尊贵、荣华,尽管在享受这些时由于身体的小小缺陷而有一种近似天生的自卑。无微不至的呵护,谄媚的脸,毫无意义的空洞的奉承,带着酸味的嫉妒,他都见过,听到过,感受过。可是,那场可怕的灾难之后,他失去了父亲、母亲,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呵护,失去了尊贵与荣华,以前那些他曾经一度厌恶和鄙视的谄媚、奉承、嫉妒,也倏然从他身边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他的内心并不留恋那些他曾经厌恶和鄙视的东西,但是,经历了如此重大的变故,他终于认识到,当一个人受难时、落魄时,没有几个人愿意帮你一把,那些曾经谄媚的人、奉承的人、嫉妒的人,不是正在暗自幸灾乐祸地窃笑,就是站在旁边有意无意地说些冷言冷语,他们,会在欢笑中庆祝你所经历的灾难,会在冷漠中看着你毁灭。他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去经受各种各样的冷嘲热讽,去忍受各种各样的嘴脸。他也清楚地认识到,人心总有弱点,自己的悲惨在那些盼望你毁灭的人那里,只能唤起他们野兽般残忍的快感,但是在陌生人那里,却可能诱发怜悯与同情;如果运气好,碰到真正的善良之人,就有可能赢得帮助。这个年轻人决定用他近来领悟到的道理,来为自己赢得活下去的机会。
这世道啊!钱阿三又叹了口气,迈开步子往前走去,嘴中还在说道:“我是真帮不了你啊!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有养活啊!”想起自己夭折的孩子,钱阿三心中一阵伤痛,脸上的肌肉抽动起来,使本来已经显得苍老的脸变得更加丑陋。
那个年轻人兀自跪在钱阿三身后的石板路上,并没有起身。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但是在清晨的昏暗中,没有人看到他的脸色,包括刚才的钱阿三。这些天来,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白眼与冷遇,吃了许多往日从未吃过的残羹冷炙。他甚至一度觉得灰暗、悲苦的日子,他是再也难以忍受下去了。有好几次,他想干脆在汴河中沉没了自己,就此同这个残酷冷漠的世界告别。但是,每次这种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他都很快放弃了。使他多次放弃这种自绝想法的,是在心中不断积累起来、不断膨胀的两种极为强烈的情感。其中最主要的一种情感是仇恨,对仇人的仇恨。他想,我怎能就此轻易了结自己呢?这样子就太便宜仇人了。另一种刺激着他生存欲望的强烈情感,却是对一位好心女子的怀念。他无数次回忆着在大相国寺中的那难忘的一幕,每当他沉浸在忧伤的回忆中时,便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清幽的香气,仿佛再次看到那女子白若凝脂的脸庞,那淡淡的红晕。他已经渐渐意识到,自己对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的想念,已经非同一般。不管她在哪里,他想到她,便幻想着有一天能够再见到她。为了她,他觉得自己可以下火海,闯刀山。这两种激烈的情感,在他的心中以一种非常奇怪的状态存在着,他也曾将复仇与寻找那女子这两件事并列放在一起比较两者的重要性,但是令他自己感到沮丧的是,他从来没有找到答案。他的理智告诉他,与那位好心的美丽女子再次见面,几乎是没有任何可能的。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去将她与复仇之事比较重要性呢。尽管他的理智是这样的,但是,他的情感却不愿放弃对她的思念,他把她当成是他那黑暗悲惨生活中唯一一线金色的光。他在内心的最深处,甚至有一种神秘的预感,它完全不是出自理智,而是出自毫无理由的直觉,这种直觉固执地暗示他:总有一天,他会再次见到那位美丽的好心女子。这种直觉,甚至暗中使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那个女子一定对他有好感。他根本没有想到,那个好心的女子当时要买他的画,只不过是出于单纯的同情,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更多的理由。他也根本没有去想,那个好心的女子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