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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
搂住他的脖子,眼泪顺着脖颈流下去。

    冬天北方的天气很短,转眼就黑了。

    她早早哄得孩子睡下,甚至不借在宝贝儿子的屁股上抽了两巴掌,强制那不安生的孩子安宁下来,带着委屈的哽咽进入梦乡。

    她钻进小灶房去了,风箱扑嗒扑嗒又响起来,大概是做晚饭。他走出厦屋,走进小灶房,对她说:“我帮你烧锅吧。”

    “你快坐到屋里去。你一来我就乱套了。你坐在屋里,我心里就稳稳当当的。去!坐到屋里,让我再服侍你一顿饭。”她说。

    他走回小厦屋,又二次用心打量起来,一张方桌,一个土坯火炕,一只没有油漆的板柜,剩下就是些提不上串的瓦盆瓦瓮旧棉套破席片之类的物什了。他看着这一切,像是要把这些东西永久地储入记忆似的。

    她走进厦屋,端着一只粗糙的瓷碟,那碟子里盛着炒得焦黄油亮的鸡蛋,另一只手里端着一盘烙黄的锅盔。锅盔是用麦子面烙的,无疑是乡间的高级食物了,她又给他倒下一杯茶水,对他说:“你这些日子受委屈了,没得好吃食。”

    他忙说:“这些东西……该当留给娃娃。”

    她笑笑说:“你吃吧!我再也拿不出啥来。”

    他坐下来,操动筷子,那鸡蛋很香,锅盔也十分香甜可口。他吃得很慢,细细地咀嚼着,却难以下咽,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通道,却又不能不吃,不吃会使她伤心的。

    他说:“玉芹……我要走了。”

    他想说几句感谢她救护的话,却又觉得没有必要。

    她把那条干净的半新的被子又铺开了,默默地低着头,靠在炕边上。

    他说:“你明白……我得……走。”

    她说:“你得到后半夜走。天刚黑,人没睡定。”

    他和她躺进被窝,反倒没有那种欲望了。他搂着她。她静静地贴着他。俩人都不说话,一切话语都显得轻薄而难尽人意。似乎那种永远使人沉迷的人伦之乐顿然失去了任何意义……

    一晃多年过去了。

    他正在翻阅一件材料,门被推开,有人走进寝室兼办公室的房子。他急于把一页的最后几个字看完,没有抬头,也没有招呼来人,凭着脚步的响声觉察得出来人小心谨慎,必是下级干部,大约要向他请示什么或汇报什么。他放下笔,从椅子上转过身来。

    来人竟是唐生法。

    他站在房子中间,两只手互相勾着吊在裆前,这姿式首先使人想到他很善良,有点可怜,有点拘谨,有点诚恳的意味。他指指另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他就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来,腰挺得很直,使人看着他坐得很不舒服。

    唐生法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了。他吸得很狠,吐出烟雾的时候,明显瘦削了的脸颊上的皮鼓起来了。他的胡须和头发串连在一起,眼角粘着干涸的眼屎,眼白血丝如网,真可谓疲惫憔瘁,形容枯槁。他忽然产生一种幻觉,这是一只被打断了脊骨的狼。

    他等待他开口。

    他还在狠命抽烟。

    这是1977年的春天。在他的主持下,河西公社举办了“说清楚”学习班。唐生法自然是河西公社必须“说清楚”的头号角色了。

    唐生法扔掉已掐捏不住的极短的烟把,猛然抬起头来,对他说:“关书记,我想跟你说一件心事……”

    他很诚恳地称他“关书记”。他再不敢称他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或“三反分子”了。他不知是否忘记他曾这样喊过千遍万遍?他过去是公社社长,后来结合为革命委员会主任,稍后又是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一元化领导体现于一身。他说:“说吧!你要相信我,就甭顾虑啥。”

    “我相信你才找你……”

    “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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