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甜蜜的眼睛像伤口一样睁开
时候想抓住谁狠揍一顿,有时候又想逃到哪里去。他拉着排子车,光着膀子,排子车上是两根又粗又长的原木,他故意在马路的中间走,迎着对面的汽车走,看着汽车无可奈何地给他让路,他有一种不可一世的感觉。他边走边唱样板戏:“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十几个人、七八条枪……”他朝着擦身而过的一位漂亮姑娘高喊:“抢包袱?我还要抢人呢。”姑娘低声骂了一句:“流氓,”便飞车而去。这个骑车的姑娘是部队歌舞团舞蹈演员杨文秀,她是文燕的妹妹。
黑子呲出嘴里的一颗黄牙,骂道:“婊子养的!长得还挺俊的!”
他骂得不是姑娘,是一头毛驴,那毛驴正在发情期,朝着远处的一头母驴啊哧啊哧地大唱情歌,昂头狂奔,径直朝他闯来,若不是他紧急刹车,那个蠢东西的脑袋就撞上他的胸脯了。他的排子车一下尾巴着了地,两根车辕高高翘起来,把他架到了空中,他在半空中两条腿乱踢一气,大失风范。赶驴车的是一位老大嫂,毛驴不听老大嫂的指挥,老大嫂一手拽着缰绳,一手用胶条作的鞭子狂抽毛驴,毛驴任她怎么抽,依旧昂了头慷慨高歌,四蹄狂奔,要追了前边的情人—应该说是情驴才对,害得老大嫂一边拉扯抽打一边也大骂:我操你妈的!
黑子笑了,指着老大嫂说:“你有那个能耐吗?吹什么你!”
老大嫂把终于把驴拉偏,与黑子擦肩而过,仍旧骂着:“我操你妈的。”这一回她骂得是黑子,黑子却没听出来,他大笑不止的是这位老大嫂竟然想和驴的妈妈发生男女关系,而她却是个女的。旁边便有不少的人看了他和老大嫂嘻嘻地笑,黑子也笑,笑着笑着看出了人们的不怀好意,他想回骂两句,那老大嫂已经被驴拉着走远了,他只好拽住一个“土流氓”出气。
那是一个挺白净的小伙子,戴着绿色的军帽,压着背头底子,穿着花格子衬衫,脚下是白色的网球鞋。他的自行车是大链盒前后涨闸的凤凰牌,车子的鞍座起得高高的,正一条腿支了车子,朝他吹了声口哨,嘻嘻地笑。黑子扑过去,一拳就封了他的眼,第二拳就把他的鼻子开了,鼻子流下血来,第三拳他便无处下手,那个“土流氓”的身子和车子一起倒了。黑子让他站起来,他想很彻底地修理修理他,可那个小伙子不知是很聪明还是很窝囊,说什么也不起来,只是蹲在地上捂了眼睛呜呜地哭。
黑子见没有什么发挥的余地,便恨恨地拉车走了。
他最恨的就是这些土流氓,恨他们穿得千奇百怪招摇过市,他们也不过就是有几个臭钱,有的更是连钱都没有多少,和他差不多的水平,却偏要装出一副业余华侨的样子来,专门向女人多的地方横冲直撞。黑子倒不是有多么正直,他是气他们能有的他却没有,他因此就恨他们,打了他们,看着他们用崭新的绿军帽擦鼻血,他的心里就有一种快感。
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打了也没有快感,心里依旧乱七八糟地不那么豁亮。他因此把木材拉到货场就不拉了,他想应该到哪个地方去逛一逛,把这颗乱七八糟的心在哪里放一放。顺着王素云住的复兴路往南走远就是花园街,顺着花园街一直往东走,不远就是郊外了,郊外有一座化工厂,黑子逛到这座化工厂的外边,在厂外的垃圾堆里拣到一只防毒面具,那是化工厂的民兵训练用的,坏了,就扔了。黑子不知为什么把它拣了起来,把它拣起来,他便忽然明白自己应该干什么了。他虽然从不读书看报,可广播是听的,整天拉着排子车在街上走,电线杆子上面的大喇叭不停歇地叫。黑子并不害怕天下大乱,也不害怕死,他只是觉得这么死了很冤,人世上的快活事情他一件也没有享受过呢,二十六了,他连一个女人的身子还没有挨近过,没有正八经地穿过一件衣服,没有在正经的饭店里吃过饭,没有戴过手表,没有坐过火车,没有走出过唐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