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好合
着。
远点一桌的客人没听见主桌这边的洋笑话,可是一样笑声连连。
“什么?不会吧!”一个客人诧笑道,“一百岁还瞒年龄?”
“嘘!嘘!”讲的人撅嘴蹙眉又带笑地要大家噤声,“这是大秘密!”又忍不住要多说两句:“她本来比她老公大四岁,结婚的时候少报五岁,变成比男方小一岁。哈哈!”
有人衷心赞叹道:“那真看不出来一百岁!老是老,漂亮还是邪气漂亮!”
“做过,做过的呀!”知情的客人两只手把眉眼吊上去比划着。旁边一淘的竖起一根食指在嘴上示警:“嘘!嘘!秘密!都是秘密!”可是听见有人笑骂胡说八道,就郑重地透露消息来源:“否瞎讲!这种事体哪能瞎讲?金家笃娘娘自家妹妹讲出来的。”
兰熹的妹妹多,认真计较也找不出是哪家走漏的消息,反正陆家是老华侨,三四代真假洋鬼子,知道了也没人在乎女大男小拉不拉皮这种琐碎。兰熹在家中居长,她父亲金八爷前后里外三个老婆,统共养活了七女二男,兰熹是早逝元配的独女,原来起的学名叫舜华,在宁波老家跟着祖母长大,到了十五岁祖母去世才被父亲领到上海,托给“城里太太”。城里二妈妈是读过书的,懂得忧谗畏讥,怕人说后母亏待前房没娘的孤女,替兰熹放大了脚跟几个妹妹一起送去上学。学校填写报名表,兰熹在生年一栏写上“宣统三年”,管报名的先生微微一笑,涂改成“民国一年”。过了几年她考初中的时候,自己又拿墨水笔把原先的学籍数据点了几点,“一”就成了“六”,兰熹也就从原来全班年龄最大的变成适龄就读。舜华那个名字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就不用了。后来她自己想起来也相信是命,那时候可没料到将来会钓着个金龟婿硬比她的真实年龄小几岁。反正兰熹的生年就此成为悬案,不过金家很多亲戚都确实听说过八房乡下上来的大阿姐是“跑反”那年生的。
马路边上两排梧桐树春天抽嫩芽,夏天成绿荫,秋天黄叶落满地,冬天就剩下一排灰黑的枯树桩顶起几只朝天的乌鸡爪伸向当时本市还不罕见的蓝天。留声机上平剧、越剧、时代歌曲轮流转着,哼哼唧唧地唱不停,伴随着小洋楼里昼伏夜出哗啦啦的洗牌声。在租界里“避难”的大清臣民们日复一日家长里短,尽着生物延续物种的天职,并不理会外面的世界没有为他们的消极而驻足;欧美帝国经历了经济大萧条又渐渐复苏,中国的天灾人祸就像他们唱衰的那样因为赶跑了皇帝遭到报应而从没消停。兰熹没再回过老家,她彻底成了个城里小姐了。
兰熹初一的时候得了感冒转肺炎,等病好了自觉功课落下多了,就不想回去学校,再说二十岁的大姑娘实在也受不了学校里同侪的幼稚了。二妈荣升八奶奶的继母那时候已经有了三个女儿,心思完全在下回怎么生个男孩,才能和八爷有儿子的外室打成平手,别说前娘的女儿,亲生女儿也都丢给老妈子教养。就任兰熹休学在家,跟一个南洋土生不太白的洋人女家庭教师学礼仪和英语,八奶奶自己也前前后后多个帮手。兰熹闲的时候,还读八爷订的几份中外报纸,也算是进修外文、白话文。何况只要搭子对,人在牌桌上一样长知识,并不会落伍。兰熹实时掌握金子行情和米面粮油的价格,有时觉得消息来源可信,她也拿出私房跟几个常打牌的女太太一起搭伙“炒一炒”。
受祖母影响,兰熹一直有记账的习惯,她每天睡前都要把当日银钱进出理一理,一面记一面口中像祖母那样念念有词:吃不穷,穿不穷,勿会算计一世穷。八奶奶一天看见她那本账账,借来一翻,全是几分几厘麻将输赢的赌账,就笑道:“这也好记?那你来替我们家里记记吧!”就这样八奶奶架空了原来被认为是八爷亲信的账房先生。有兰熹替她看家,八奶奶可以专心金家的百年大计,就果然在生了四女之后索得一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