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之路
小女儿去美国深造的热心也明显降低。他跟安太太说:“安心考得上托福,有学校收她,就去。要她姐夫介绍个朋友,那就不必了。她不嫁到美国去,我们也留个养老女儿在身边。”言下之意听起来是不打算去美国投靠女儿,到井井有条秩序良好的小镇去养什么老了。
娘家人看起来对“去美国”都失去了热情,安静又是家里和教会里两头忙,连信和电话都要等到年节才通。只是安太太到底是做妈的人,一想起来就像海峡对岸有儿女下放在大戈壁里的父母亲一样大包小包地寄慰劳品。安太太所寄包裹的内容随着台湾社会的渐趋富裕而有所改变,从一开始的中国食品到后来的衣服鞋袜,等到孩子里有四个都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干脆寄美金汇票了。可是不管台湾娘家里寄来的是啥,安静在沙漠小镇上的岁月,却只是连潺潺水声都没有似的静静淌过。
除了孩子一个个长大,安静的日子一成不变。白天生活自然有一定的轨道,可是她连夜里做梦也一再重复,或者大同小异。安静不记得自己十岁到台湾以前的任何事了,出生地上海和童年所在南京的人与事从未入过她的梦。她在梦中老是回到台湾,有时候走在中和乡那个像冷宫一样、落叶堆积的院落里,小径蜿蜒,看不到尽头;有时候在淡水雾气茫茫的学校教室里考试,铃声响要交卷了,可是她只写了名字,其他一片空白。安静在沙漠小镇中已经住了大半辈子,在这里带大了六个子女,送他们到大城市里开始属于他们的人生。她自己留在这里,从少艾到初老,都在这个鸟不生蛋,却制造出了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的地方。她从二十一岁初为人妇就来了这里,三十年一晃眼就过了,日子过得太快太平稳,安静做梦都来不及梦这个她住得最久、最熟悉的地方。她也没有梦到过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福地慕尼黑,可是在那里瞻仰圣礼毕竟是她一生中的最高潮,这个难得的经验在教会里被多次当众提起,让她想起来都热泪盈眶。那短短朝圣团的七天,是她的新生,是她人生离乱和安稳岁月的分水岭。她始终感激朝圣的福缘所带给她的终生信仰和一世平安。
安静也去子女工作和居住的加州、新泽西州这些地方住过。她几次去帮儿子带孙辈、帮女儿坐月子。美国华人聚居的大地方虽然生活便利,可是物价也高,甚至连教会都有华洋之分,这让终生都参加白人教会的安静不自在。仰望神父,环顾教友个个都长得像圣父、圣子更让她觉得身处圣堂,接近天主。她习惯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小镇。她很知足,美国就是美国,是当年她踏上朝圣之路的终极目的地。到了圣地,哪个州不是国境之内?她从来没想到离开这个沙漠州到别的地方去。
本来和太太安静一样,智舒也很知足,他工作的单位除了地处偏远,世界顶尖的设备和同僚却是一个科学家的美梦成真;何况他也不知道美国还有哪里、做什么,可以让他养活这一大家子?智舒在沙漠皓首穷经一生,直到空巢,尽了延续生命的人生目标以后,才从实验室里探出头来,竟看见小镇上不知何时开始,不少华裔同事穿梭两岸,亚美两大洲之间跑得风风火火,世界渐平,科学家也融入世俗的熙熙攘攘,活得比从前热闹和兴头呢。
智舒和台湾行政当局素无渊源,六十五岁退休以后倒一直有“祖国”方面的研究单位透过以前在大陆的老同学来邀请去演讲,这对退休的科学家真是很大的诱惑和荣耀。智舒虽然是名校博士,可是在偌大的美国国家研究机构里,同事哪一个不是发表了很多论文的专家?专家精英中升得上去做主管拿高薪的往往不是精英中的精英,而是能从政府要到研究经费,会耍嘴皮子的半吊子。多数做高端精密研究的科学家反而没时间练废话,是锯嘴葫芦,虽然下了班也等着薪水付房贷,可是在实验室里却放眼人类福祉,不屑去华府向外行政客画那些像好莱坞科幻片道具一样的大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