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做诗的人
张玉山大嘴扯到耳门根:“啊呀呀呀呀,你给我发什么火哩嘛!我是个糊脑松?我不晓得这季节忙?这是人家地区领导的要求,人家要检查咱的工作哩!”
“怎这么个检查法?往常都是咱一两个人引上到各大队去看哩嘛!歪歪好好明摆着哩,他们看就是了,还用得着把自己这么多人集合起来听咱俩吹吗?”
“哎呀,你看你!你还当是叫你来介绍农田基建经验哩?人家要检查咱的‘三赛’活动哩!把我窜了个箭箭不离屁股,半天才把那些小学教师铺排开叫弄上啦……”
“什么‘三赛’?”刘忠汉瞪着眼睛问他的副手。
张玉山噗哧一声笑了:“嘻!你看你!晒糜子、晒谷、晒棉花嘛!”然后,他两只瘦手在大腿上一拍,一脸哭相地说:“老天爷呀!人家要检查的,咱两个都还不清楚哩!我也是刚才在小学教师那里投了一回师才知道的,说是天津小靳庄的经验,‘赛诗、赛歌、赛唱样板戏’哩!人家这次还强调要咱结合评法批儒,批孔老二,还有《水浒》什么……说这是路线还是什么政治……啊呀……脑子痛得没记全!”
刘忠汉的思想被张玉山的报告搅得乱哄哄的。他知道最近出了个典型小靳庄,他只含含糊糊听说是文艺活动搞得好。至于怎个好法,他不知道多少。他也顾不上查问这号事!他和他的一班人手,全部精力都用在农田基建上了嘛——我的天!全农会规划出了多么宏大的农业图景,敢分散一点心力吗!
他的脑子是带着他原来的一套来冯家店的。对于现在面临的新情况,他连半点精神准备也没有。他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把生产第一线成千上万的人集合起来搞这个“政治”。噢,人的嘴巴子光是用来说“政治”呀?还要吃五谷哩嘛!就这样下去,嘴巴子会饿得张不开呀。再说,这是什么“政治”!评古人,论死人,把个秦始皇吹得比马克思都伟大了。操蛋!法家那么革命,要共产党干啥哩?林彪栽死了,魂灵还没散嘛!这不是一路子货?他烦恼地头一摆,说:“真是活见鬼!”
张玉山双手慌忙上来往他的胡子嘴上一捂,光头朝四下里转了几转才放下手,心有余悸地说:“啊呀,好我的你哩,以后千万不敢乱说!你知道小靳庄是谁抓的点?谁提倡的‘三赛’?”
刘忠汉说:“我不知道。你知道吗?”张玉山右手食指在他左手的泥手心里点了个“三滴水”。刘忠汉那有胡楂的椭圆脸阴沉了。他两只手叉在一起,把指关节捏得咯吧咯吧直响。沉默了一会,他对张玉山摆摆头,俩人便一前一后朝会场走去了。
在县宣传部那个年轻副部长的指导下,经过各村来的小学教师一阵没命的忙乱,这个“三赛”会的会场现在基本上算布置好了。冯家店小学的全部课桌好不容易才拼凑了个主席台。全村所有干净一点的床单和新一点的热水瓶,也都统统集合到了这里。
原县党校教员、因辅导评法批儒而号称全县“理论权威”的新提拔的县宣传部副部长,左胳膊贴在胸前,右胳膊向前伸展开,正彬彬有礼地引导来宾人座:地委主管文教的杜副书记气宇轩昂地走在前头,后面是各县宣传部和文化馆的领导人。
会场现在陷入了极大的混乱。在会场的圈外,有些以为是来叫“看戏”的农民,像往常一样捎带来了自家的农副产品,现在正交易开了。鸡、鸡蛋、瓜果、菜蔬、猪娃子,摆得到处都是。临时组织起来的民兵小分队,正强制这些交易立即停止进行。有的交易者便和干涉者发生了冲突,吵成了一团。在会场中心部分,一些小学教师正小声领着一些临时安排的不识字的农民,背叨他们为他们代写的诗歌;冯家店小学的几个女老师忙忙乱乱地给一群“小铁梅”的后脑勺上挽接马尾巴毛做的假辫子;而县上来的另外几个文化干部,正跑前扑后警告带娃娃的妇女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