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她要要求第一个发言,她要就她所能地揭穿事情的真相,要说出库图库扎尔的真实活动来。
她走近了自己的住房。她停下了脚步,呆住了。
她看见自己的住房的小小的窗口,透过窗帘的缝隙,似乎有一线灯光在闪烁。是她花了眼了吗?孩子托放在狄丽娜尔那里呀,说好了散会以后她去把孩子接回来。她的房子是关死了的……她加快了步子,她有点心跳。
门从里面关着,外面却不见了长铁锁。除了她,谁能有铜锁的钥匙,谁敢开这<strike>http://rike>把铜锁呢?旧式的,长长的,长了绿锈又抹了油的铜锁,她推一推门,叫道:“谁?”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穿着笨重的毡靴,戴着大皮帽子,背对着闪烁的灯光,而给她以全黑的黑影。
看不见他的面孔。看不见也罢,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她的每一根头发和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相信真主,相信穆罕默德是唯一的使者,相信创世和造物。但是,她从来不相信死人可以复活,从不相信坟墓中可以走出活人来,那么,他——是从“那边”来的。
“你!”她喊了一声。
“他妈妈,”伊萨木冬的声音依旧,虽然听起来好像苍老了十年,“您不认识我了吗?”他哭了。
一阵电流通过了乌尔汗的全身,她扶住门框,免得倒下身子来。
“你从哪里来?你来干什么的?”她厉声问。
“您别着急,您放心,我根本没到那边去,我从来没有离开祖国。我永远也不去。即使我被判处死刑,即使把我枪决,我的灵魂依恋着的仍然是咱们这边!”
伊萨木冬没有说下去。乌尔汗呵地一声,昏倒在他的手臂上。
即使是死人复活也不会引起这么大的震动。伊萨木冬回来了,这个已经被亲人和邻人,好人和坏人从记忆中埋葬了的上中农的儿子、原保管员,这个盗窃小麦的罪犯安然回到了自己的家里。首先是狄丽娜尔向庄子上的人,包括向她的娘家,相邻的四队的胡杨树下的人们传播了这个消息。人们惊疑,人们诧异,人们甚至带几分恐惧地面面相觑……然而这不过是一个很短的过程,农民们是善良的,当他们亲眼看见这个已经显出了龙钟老态的、脸上充满了诚恳的忏悔表情的老住户,“塔兰奇”伊萨木冬的时候,农民们为自己的疑惧和躲闪而惭愧了,他们走上前去,走进伊萨木冬的家中去问好致意。虽然大家仍然小心翼翼地避免谈一九六二年的事情,伊萨木冬也不谈这些,但是,不管是谁,甚至问好时握着的手还没有松开,他就先声明一句:“领导已经知道了,我没有到‘那边’去……”
是的,他没有走得那么远。在最后一刻,或者更正确一点说,在最后一秒钟,他停下了步子。他收住了脚,他转过了身,他面向着祖国而背对着境外,他不走了。但是,他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和来历。他隐姓埋名,假报自己叫安尼瓦尔斯拉木,且末县人。他说了个且末县,不仅因为他年轻时接触过一个且末行商,知道了且末这个地名和一些有关的情况;更因为且末是新疆的最偏僻,最边远的一个地方。且末和它的姊妹县若羌,位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东缘,周围数百公里之内渺无人烟,西通库尔勒、南通民丰的公路常常被流沙阻住。再找不到比它更僻远的所在,连方言也与南疆和北疆的绝大多数地方有所不同。
在边境有关部门的帮助下,他被遣送到了且末。到了且末,他向当地政府声明,他本来是伊犁人,全家已经外逃,他在最后一刻决定留在祖国,他再没有别的亲人,在政府的帮助下到且末来探访他的一个远亲,当然,远亲没有找到,他申请留在且末种地。人口稀少而冬小麦富裕的小小的且末县的一个公社顺利地(应该说是欢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