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读过,但当她联想到只有在历史教科书中才会出现的“山海关”这个地名,联想到他被火车压成几段的遗体,特别是他的胃部残留的那几瓣尚未来得及消化的橘子,秀蓉与所有在场的人一样,立刻留下了伤痛的泪水,进而泣不成声。
诗人们纷纷登台,朗诵死者或他们自己的诗作。秀蓉的心中竟然也朦朦胧胧地有了写诗的愿望。当然,更多的是惭愧和自责。正在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如此重大,自己竟然充耳不闻,一无所知,却对于一个寡妇的怀孕耿耿于怀!她觉得自己太狭隘了,太冷漠了。晚会结束后,她主动留下来,帮助学生会的干部们收拾桌椅,打扫会场。
她没再见到她所仰慕的徐吉士老师,但她还是有一种新生的喜悦。甚至,当她从地下室爬上来,发现自己的自行车因忘了上锁而被人偷走之后,一点也不感到难过。她回到寝室,在野猫有气无力的叫唤声中,写了一篇很长的日记。直到天亮,一分钟也没睡着过。她感到自己的体内有一头蛰伏很久的怪兽,正在复活。
三个月后,当秀蓉在女生宿舍门前再次“巧遇”徐吉士时,她已经读完了海子几乎所有的诗作。她疯狂地喜欢上了海子的诗,尤其是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她已经能够倒背如流。她时常梦见山海关外的那段铁路,梦见诗人在荒凉的轨道上踽踽独行。在梦中,她看见山海关城楼上空,白云叆叇。白云下是诗人那孤单、渺小的身影。
重要的是,他还吃着橘子。
那天中午,徐吉士正在宿舍楼前梧桐树的浓荫下,与一个着装时髦的漂亮女生说话。有几个男生在酷烈的阳光下打篮球。徐老师一眼就认出了她,并问她有没有兴趣去招隐寺,见见从上海来的一位“绝对重量级”的诗人。秀蓉问他,这位诗人与海子相比怎么样?徐吉士略微思索了片刻,就认真地回答道:
“他们几乎写得一样好。”
那位女生警惕地打量着自己,面露不豫之色。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女生名叫宋蕙莲,是学校诗社的社长。
第二天下午,李秀蓉顶着炎炎烈日,依约来到了学校对面的3路公交站。徐吉士和宋蕙莲已经等了她好一会儿了。她看见徐老师胳膊下夹着一瓶白酒,手里拎着一只红色的方便袋。大概是刚刚宰杀的鸡鸭之类,有血水从塑料袋里滴落下来。她还是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她所仰慕的徐老师。可惜的是,徐老师的长相经不起阳光的考验,怎么看都有点猥琐。年纪轻轻,已经有点谢顶了。短袖衬衫的领口有一圈黑黑的污垢。另外,被烟熏黄的牙齿,似乎也很不整齐。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座废庙。招隐寺。公共汽车沿着鹤浦外围的环城公路绕了一大圈之后,他们来到了荒僻的南郊,在一个名叫沈家桥的地方下了车。
徐老师领着她们穿过一个采石场,招隐寺那破败的山门就近在眼前了。
据说,那个从上海来的诗人,此刻就在山门边那片幽寂的竹林中参禅悟道。
那是一个僻静的小院。地上的碎砖是新铺的,两棵罗汉松一左一右。有一口水井。墙边高大的竹子探入院中,投下一大片浓荫。院外是一处宽阔的荷塘,睡莲是紫颜色的。有两个戴着太阳帽的女孩子正坐在树下写生。
诗人刚刚睡完中觉,脸颊上还残留着竹席的篾痕。他睡眼惺忪地站在廊柱之下,似乎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感到高兴,甚至为来人惊扰了他的午后高卧而略感不快。宋蕙莲一见面就甜甜地称呼他为“谭老师”,那人颇为矜持地皱了皱眉头,哑哑地道:
“不敢当。”
徐吉士把她们俩介绍给诗人的时候,很不恰当地使用了“都是你的崇拜者”这样不负责任的说法。虽说带着玩笑的性质,可给人的感觉有点信口开河。
宋蕙莲和端午一见面,就缠着对方给自己留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