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这天早上,家玉坐在电脑前,正在修改一份发往鹤浦啤酒厂的律师函。隋景曙怀里夹着皮包,领着一个身穿工装服的老头,来到了她的办公室。老隋是南徐律师事务所的另一个合伙人。绿豆眼,八字须,小圆脸。因他的名字中也有一个“景”字,他与徐景阳并称为律师事务所的“南徐二景”。不过,除了温良仁厚的徐景阳之外,事务所的同事都在背地里叫他“水老鼠”。
水老鼠将老头安顿在门边的沙发上——那里有一个用玻璃柜和盆栽金桔隔成的临时茶室,用来接待客户,又让白律助给老头泡了杯茶,然后朝家玉勾了勾手指。
两个人来到了门外的走廊里。
“这个人的脑子有点问题。”水老鼠压低了声音对家玉道,“他一进门就要给我磕头,你妈妈,把我吓死掉了。你抽点时间跟他谈谈。我在市里还有个会,这就得走。”
“这老头,什么事情?”家玉问他。
“你妈妈,不太好弄。”水老鼠道,“他这案子,你就不要接了。你与他敷衍个十来分钟,安慰安慰他,就打发他跑路。”
家玉点点头。水老鼠又提醒她,别忘了明天一早出庭的事。家玉说,她已经跟看守所联系过了。今天下午,她会再去一趟,与当事人见上最后一面。水老鼠捋了捋头上仅有的一缕头发,托着茶壶出去了。
来人姓郑。是个瘦高个,花白头发。大概是因为小时候闹过天花,脸上留下了坑坑点点的麻子。家玉客气地称他为“大爷”,那人就笑了笑,说他其实还不满五十岁。他的工装服上沾了一些没有洗净的油污渍斑以及焊枪烧出的小洞眼。可他衬衫的领子是干干净净的。
老郑是春晖纺织厂的机修工。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可没说两句,眼圈就先红了。他说,自打他记事起,就一直在不停地倒霉。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妻子因类风湿而瘫痪在床,大女儿在人家做保姆,儿子却还在读初二。他很有礼貌地问家玉能不能抽根烟,在得到她的许可之后,从耳朵上取下一支卷烟来。可他看见了墙上的“禁止抽烟”的图标,愣了一下,又偷偷地把烟放入衣兜中。
他懂得守规矩。家玉想,这就可以部分地解释他之所以总倒霉的原因。
他所在的这家纺织厂是一个有着五十多年历史的国营企业,虽说效益不是特别好,可每年的净利润也有个两三百万。就在三四个月前,市里忽然来了一堆领导,召集全厂职工开了会,宣布纺织厂改制。两千多名工人中的绝大多数,都被要求买断工龄回家。原来,有一位姓陈的房地产老板,看中了纺织厂的那块地。就在运河的南岸。他们想在河边盖一个高档的别墅区。
“我真傻,真的。”老郑说,“我单知道由政府出面提出的方案总不会错,就糊里糊涂地在协议书上签了字。哪知道回到家,老婆按照她的方法左算右算,三十年工龄竟然只有三万块钱……”
从他的话中,已经可以隐隐听到祥林嫂的口吻了。老郑强调说,他并不赞成工人们的集体上访,去南京静坐,或者冲击市政府。毕竟目前的和谐社会来之不易,何况事实上那些闹事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为首的六个人被抓,有一个还被强制送进了精神病院。后来,他经人指点,就找到律师事务所来了。
他想打官司,却不知道应当去告谁。
家玉陪他坐了两小时。眼看着他充满希冀的目光一点点变得黯淡,直至熄灭,她的同情无由表达。最后,她记下了老郑的电话,并提出来请他一起吃午饭。家玉觉得,自己是真心诚意的,可老郑却心事重重地谢绝了。
“看得出,你是个好人。”告别时,老郑道。
“千万别这么说。这世上还有没有好人,我不晓得。但我肯定不是。”家玉忽然伤感起来。
她有点后悔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