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楚娣在德国无线电台找了个事,做国语新闻报告员,每天晚上拿着一盏小油灯,在灯火管制的街道上走去上工。玫瑰红的灯罩上累累的都是颗粒,免得玻璃滑,容易失手打碎,但是沦陷后马路失修,许多坑穴水潭子,黑暗中有时候一脚踹进去,灯还是砸了,摸黑回来,摇摇头只说一声“喝!”旗袍上罩一件藏青哔叽大棉袍代替大衣,是她的夜行衣,防身服。她学骑车,屡次跌破了膝盖也没学会。以前学开车,也开得不好,波兰籍汽车夫总坐在旁边,等着跟她换座位。
“我不中用。二婶裹脚还会滑雪,我就害怕,怕趺断腿。”
有个二零年间走红的文人汤孤骛又出来办杂志,九莉去投稿。楚娣悄悄的笑道:“二婶那时候想逃婚,写信给汤孤骛。”
“后来怎么样?”九莉忍不住问。“见了面没有?”
“没见面。不知道有没有回信,不记得了。”又道:“汤孤骛倒是很清秀的,我看见过照片。后来结了婚,把他太太也捧得不得了,作的诗讲他们‘除却离家总并头’我们都笑死了。”
那时候常有人化名某某女士投稿。九莉猜想汤孤骛收到信一定是当作无聊的读者冒充女性,甚至于是同人跟他开玩笑,所以没回信。
汤孤骛来信说稿子采用了,楚娣便笑道:“几时请他来吃茶。”
九莉觉得不必了,但是楚娣似乎对汤孤骛有点好奇,她不便反对,只得写了张便条去,他随即打电话来约定时间来吃茶点。
汤孤骛大概还像他当年,瘦长,穿长袍,清瘦的脸,不过头秃了,戴着个薄黑壳子假发。
他当然意会到请客是要他捧场,他又并不激赏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没多少话说。
九莉解释她母亲不在上海,便用下频略指了指墙上挂的一张大照片,笑道:“这是我母亲。”
椭圆雕花金边镜框里,蕊秋头发已经烫了,但还是民初的前刘海,蓬蓬松松直罩到眉毛上。汤孤骛注视了一下,显然印象很深。那是他的时代。
“哦,这是老太太,”他说。
九莉觉得请他来不但是多余的,地方也太逼仄,分明是个卧室,就这么一问房,又不大。一张小圆桌上挤满了茶具,三人几乎促膝围坐,不大像样。楚娣却毫不介意,她能屈能伸,看得开。无债一身轻,有一次提起“那时候欠二婶的钱。”
九莉笑道:“我知道。二婶告诉我的。”
楚娣显然很感到意外,十分不快。那是她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也是为了表大爷的事筹钱,做股票,一时周转不过来,本来预备暂时挪一挪的,”她声音低了一低,“就蚀掉了,后来也都还了她了。我那时候还有三条弄堂没卖掉——也都抵押过不止一次。卖了就把二婶的钱还了她。”
“哦。二婶到香港来的时候我也猜着是钱还了她。”
楚娣默然了一会,又道:“你那时候听见了觉得怎么样?”
九莉笑道:“我不觉得什么。”
她不信。“怎么会不觉得什么?”
“我想着三姑一定有个什么理由。”
楚娣顿了顿,显然不明白,难道蕊秋没告诉她是为了绪哥哥?
九莉因又笑道:“也是因为从前晚上在洋台上乘凉,听三姑跟绪哥哥讲话,我非常喜欢听,觉得三个人在一起有种气氛非常好。”
“哦?”楚娣似乎不大记得了,但是十分喜悦。默然片刻,又道:“就只有一次,二哥哥见了面不理我——还不是听见了绪哥哥的事——我很。他刚到上海来的时候我非常帮他的忙。”
她跟着九莉叫“二哥哥”,是她唯一赏识的一个堂侄,大学毕业后从天津带着少奶奶出来,在上海找了个小事做着,家里有钱,但是不靠家里。少奶奶是家里给娶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