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妈那里,头发秃了,戴个薄片子假头发壳子。头一秃大爷就不理她了。绪哥哥还对他爸爸哭,他叫她妈,还以为他是她生的。大爷对他说:‘你不要傻。你不是她养的。’他这才知道了。
“她隔些时就到上海来一趟,从来见不到大爷。表大妈反正是,给她几声‘太太太太’一叫,就又跟她好得很,还说‘人家这时候倒霉了——’也不想想她从前跟大爷在外头说得她多难听:‘胖子要得很哩!’
“来了就住在他们家亭子间里,绪哥哥都恨死了!表大妈就是这种地方叫人寒心,我们跟大爷打官司,她就吓死了,不知道有多为难,怕得罪了人,说:‘可惜了儿的,一门好亲戚。’”
九莉诧异道:“她这么说?”
楚娣把头一摔。“可不是?她们这些人是这样说:‘有这么一门好亲戚走走,’看得很重。表大爷出了事表大妈到亲戚家去挨家磕头,还怪绪哥哥不跟着去磕头告帮!!谁真帮了忙了?所以表大妈就是这样。”
九莉回来了觉得上海毕竟与香港不同,简直不看见日本兵。都说“上海也还是那样。”
她带回来的土布花红柳绿,也敢穿出去了,都做了旗袍与简化的西式衫裙,像把一幅名画穿在身上,森森然快乐非凡,不大管别人的反应。
“现在没电影看了,”楚娣怅然笑着说。“我就喜欢那些喜剧,说话俏皮好玩。”
尤其是罗莎琳·若素演的职业女性,跟她更接近些,九莉想。比比说:“这些人说话是真像这样的。”她也相信。是他们的文化传统,所以差不多都会说两句。高级的打情骂俏,与上海人所谓“吃豆腐”又有点不同,“吃豆腐”只吃疯疯傻傻的“十三点”女人的豆腐,带轻藐的成份。
楚娣又笑道:“在办公室里跟焦利说话就好玩。”
焦利跟她两个人一间房,是个混血儿,瘦长苍白,黑头发。九莉看见过他,有点眼熟。九林如果顺理成章的长大成人,一切如愿,大概就是这样,自己开车,结婚很早,有职业,没有前途——杂种人在洋行里的地位与楚娣相等,又都不是科技人才,两人都已经升得碰了顶了,薪水就一个独身的女性来说,是高薪了。
“那时候绪哥哥跟我不好,我常常在办公室很晚才回来,跟焦利调情。我也害怕,”她笑容未敛,末句突然声音一低,滞重起来,显然是说强奸。
九莉也有点知道下了班的办公室的空寂,入夜的营业区大厦的荒凉。但是怎么会想到这相当年青漂亮的同事会强奸她,未免有点使人骇笑与心酸。
楚娣默然片刻,又道:“绪哥哥就是跟维嫂嫂好这一点,我实在生气。”
九莉愕然轻声道:“跟维嫂嫂好?”竺家二房的维嫂嫂是个美人,维哥哥跟她倒也是一对,有好几个孩子了。她尖下频,一张“俏庞儿”,额上有个小花尖,颊上橙红的困脂更衬出一双杏仁眼又黑又亮。只是太矮了些,一向是个洋火盒式身材。惯常仿照南美歌星卡门麦软妲头顶上戴一朵粉荷色大绢花,更容光照人。九莉小时候喜欢他们家的纯姐姐蕴姐姐,其实长得都不及她,但是不喜欢她,也许因为她一口常熟官话特别刺耳,称婆婆为“娘”,念去声,听着觉得这人假。
绪哥哥看他不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九莉十分反感,觉得他太对不起三姑了。也是楚娣给了他自信心,所以有这胆子偷香窃玉,左右逢源起来。竺家这几房的子弟都照流行的风气晚婚,只有维哥哥一个人娶了亲,也是因为他不老实,一二十岁的人就玩舞女,只好早点给他娶少奶奶,而且要娶个漂亮的,好让他收心。到内地物色了一个江南佳丽,也是他们亲戚,家里既守旧又没钱,应当会过日子。竺家自己到了丝字辈,钱也已经给上一代用得差不多了,尤其他们二房人多,更拮据,但是他婚后也不短出去玩。维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