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张脸像要哭出来。
余妈因为是陪房,所以男孩子归她带。打平太平天国的将领都在南京住了下来,所以卞家的佣仆清一色是南京人。
“你姓碰,碰到哪家是哪家,”她半带微笑向九莉说。
“我姓盛我姓盛我姓盛!”
“毛哥才姓盛。将来毛哥娶了少奶奶,不要你这尖嘴姑子回来。”
蕊秋没走的时候说过:“现在不讲这些了,现在男女平等了,都一样。”
余妈敌意的笑道:“哦?”细致的胖胖的脸上,眼袋忽然加深了。头发虽然稀了,还漆黑。江南乡下女人不种地,所以裹了脚。韩妈她们就都是大脚。
“我们不下田,”她断然的说,也是自傲的口吻。
见九莉把吃掉半边的鱼用筷子翻过来,她总是说:“勺君子不吃翻身鱼。”
“为什么?”
“嗳,君子就是不吃翻身鱼。”
九莉始终不懂为什么,朦胧的以为或者是留一半给佣人吃才“君子”,直到半世纪后才在报上看到台湾渔民认为吃翻身鱼是翻船的预兆。皖北干旱,不大有船,所以韩妈她们就没有这一说,但是余妈似乎也已经不知道这忌讳的由来了。
余妈“讲古”道:“从前古时候发大水,也是个劫数嗳!人都死光了,就剩一个姐姐弟弟,姐弟俩。弟弟要跟姐姐成亲,好传宗接代。姐姐不肯,说:‘你要是追得上我,就嫁给你。’弟弟说‘好。’姐姐就跑,弟弟在后头追,追不上她。哪晓得地下有个乌龟,绊了姐姐的脚,跌了一跤,给弟弟追上了,只好嫁给他。姐姐恨那乌龟,拿石头去砸乌龟壳,碎成十三块,所以现在乌龟壳还是十三块。”
九莉听了非常不好意思,不朝九林看。他当然也不看她。
家里自来水没有热的,洗澡要一壶一壶拎上来,倒在洋式浴缸里。女佣们为了省事,总是两个孩子一盆洗,两个女佣在两端代洗。九莉九林各坐一端,从来不抬起眼睛来。
夏天他们与男女佣都整天在后院里,厨子蹲在阴沟边上刮鱼鳞,女佣在自来水龙头下洗衣服,除了碧桃是个姑娘家不大下楼来。九莉端张朱红牛皮小三脚凳,坐在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头上是深蓝色的北国的蓝天。余妈蹲在一边替九林把尿。
“小心土狗子咬了小麻雀,”厨子说。
有一天韩妈说:“厨子说这两天买不到鸭子。”
九莉便道:“没有鸭子就吃鸡吧。”
一声断暍:“吓咦!”
“我不过说没有鸭子就吃鸡吧。”
“还要说!”
冬天把一罐麦芽糖搁在火炉盖上,里面站着一双毛竹筷子。冻结的麦芽糖溶化得奇慢,等得人急死了。终于到了一个时候,韩妈绞了一团在那双筷子上,她仰着头张着嘴等着,那棕色的胶质映着日光像只金蛇一扭一扭,仿佛也下来得很慢。
麦芽糖的小黑磁罐子,女佣们留着“拔火罐” 。她们无论什么病都是团皱了报纸在罐子里烧,倒扣在赤裸的有雀斑的肩背上。
九林冬天穿着金酱色缎子一字襟小背心,宝蓝茧绸棉袍上遍洒粉橙色蝴蝶。九莉笑道:“弟弟真好玩,”连吻他的脸许多下,皮肤虽然嫩,因为瘦,像松软的薄绸。他垂着眼睛,假装没注意,不觉得。
女佣们非常欣赏这一幕,连余妈嘴里不说,都很高兴。
碧桃赞叹道:“看他们俩多好!”
余妈识字。只有她用不着寄钱回去养家,因此零用钱多些,有一天在旧书担子上买了本宝卷,晚饭后念给大家听,黯淡的电灯下,饭后发出油光的一张张的脸都听呆了,似懂非懂而又虔诚。最是“今朝脱了鞋和袜,怎知明朝穿不穿”这两句,余妈反复念了几遍,几个老年人都十分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