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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同老七出去过,走亲戚并不让琵琶格外高兴。榆溪独自去拜年,何干带孩子另外去。秦干不一齐去。两个老妈子带孩子太多余,明摆着是为了赏钱。

    “是沈家的亲戚,你认得清,还是你去。”秦干豪爽的说。

    琵琶梳洗过,抬起头来让何干拿冷冷的粉扑给擦上粉。何干自己不懂得化妆,把张脸涂得像少了鼻子。陵也擦了粉。姐弟俩同何干挤一辆黄包车,抢着认市招上的字,大声念出来。电线杆上贴了一张红纸,琵琶念了出来:

    有个自私的人想把感冒过给别人。

    “别念。”何干说,“看都不该看。”

    “我又不知道写了什么。”

    “你会感冒,你先看到。”陵笑道。秦干不在,他就活泼些。

    他们到沈家的一门亲戚家,叫“四条衡”,在天津的旧区,是一幢很大的平房。先到一扇小门前,老佣人从长板凳上站起来,带着穿过了肮脏的白粉墙走道,转弯抹角,千门万户,经过的小院是一块块泥巴地,到处晾着褴褛的衣服。遇见的人都面带笑容,一转身躲进了打补丁的破门帘后。小孩子板着脸躲开了。他们都是一家人,并不是房客,可是何干也认不出是谁。走了半天,终于快到了,改由这一家的媳妇带路,进到老人家房里。里头很阴暗。听说他的眼睛不好,说不定半瞎了。琵琶叫他二大爷,是她祖父的侄子,第一代堂兄弟的儿子,可是年纪比她祖父还大。他总坐在藤躺椅上,小小斗室里一个高大的老人。瓜皮小帽,一层层的衣服。旧锦缎内衣领子洗成了黄白色,与他黄白的胡须同样颜色。他拉着孩子的手。

    “认了多少字啦?”

    “不知道。”琵琶说。

    “有一百个吧?”

    “大概吧。”

    “有三百个吧?”问话中有种饥渴,琵琶觉得很是异样。

    “不知道。”

    “请先生了没有?”

    “老爷说今年就请。”何干说。

    “好,那就好。会不会背诗?”

    琵琶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女佣会把她抱到她母亲床上,跟她玩一会,教她背唐诗。琵琶记得在铜床上到处爬。爬过母亲的腿总磕得很痛,青锦被下两条腿瘦得只剩骨架子。可是她还是像条虫似的爬个不停。

    “只会一两个。”她也不知道记不记得牢。

    “背个诗我听。”

    顿了一顿,她紧张的开口: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背完了他不作声。一定是哪个字记错了。却看见他拭泪,放开了她的手。琵琶立在那儿手足无措。这首诗她只背诵字音,并不了解其中的含义。志远说二大爷在前清做过总督,她倒没联想到诗里的改朝换代。她听人说过革命党攻破了南京城,二大爷是坐在篮子里从城墙上缒下来逃走的。南京也在诗里说的秦淮河畔。佣人们背着她也说“新房子”会送月费给“四条衡”,因为新房子阔,做了民国的官。二大爷总不收,怪他们对皇帝不忠,辱没了沈家。可是他儿子瞒着他收下了,家里总得开销。

    “好,好。”他说,不再拭泪了。“有什么点心可吃的?”他问媳妇。

    “改天再来叨扰吧,二大爷。”何干说。

    “不,不,吃了点心再走。舂卷做好了么?”

    “还没有,”他媳妇说,“有千层糕,还有苏州年糕,方家送来的。”

    她约摸五十岁,穿得像老妈子,静静站在门边,一双小脚,极像仆佣。房里的金漆家具隐隐闪着幽光。她啃一声打扫喉咙。

    “新房子送了四色礼品来。我给了两块钱赏钱。”

    他不言语。她又吭一声。

    “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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