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视线落在谁身上,谁就觉得空空的眼窝里吹出了一阵寒风。他坐在烟炕前烧大烟,听老爷谈讲,偶而咕噜一句,淡然笑笑,两丸颧骨往上耸动。套间里说的话只有榆溪和烧大烟的两个男佣人知道。老七跟他现在已经不说话了。只有榆溪压住一边鼻孔清鼻子才会打破房里的寂静。
老七的父亲住在穿堂尽头一个小房间里。
“听说不是她的亲生父亲。”老妈子们低声咕哝,“小时候把她卖到堂子里的。”她们并不奇怪老七怎么会养着他。谁都需要有个人。他是条大汉,一张灰色大脸,跟烧大烟的长子一样,也穿灰布长袍,拖着脚在他女儿房里掩进掩出的,悄然无声。榆溪很不喜欢他也吃大烟,经常短缺,四处搜刮他们吃剩下的。烧大烟的佣人把烟盘拿出来清理,就放在穿堂的柜子上,知道老头子会把烟枪刮干净。实在没法了,他也会到女儿房里,低着头,淡淡笑着,谁也不看,从银罐里倒出点鸦片烟到自己的土罐里。他来去都像鬼影,仿佛京戏管舞台的,堂而皇之就在观众眼前搬道具。
老七收容了一个自己的侄子。也不知是谁带来的,也不知是她让人去领来的,屋子里就这么多出了一个孩子,矮胖结实,一张脸像个油光唧亮的红苹果。老头子在穿堂上忙着刮烟枪挖烟灰吃,小男孩站在旁边猛吸鼻涕。
“老子都不是亲老子,侄子还会是亲侄子?”老妈子们一头雾水。
“她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有个兄弟?难道是老东西的孙子?”葵花说。
“老东西不怎么管他,可怜的东西。”佟干说。
“他总是冷的样子。”何干说,“棉袄不够暖。”
“他姑妈也不管。”佟干说。
葵花说:“她不会是要领养这个乌龟吧?”拉皮条的也叫乌龟,男人娶了不守妇道的老婆也是乌龟。
秦干说:“那种人谁也说不准。今天想个孩子玩玩,明天就丢到脖子后头了。”
葵花明白她的意思。“是啊,这一向也不要琵琶小姐了。”
“正好。”何干说,半眨了眨眼,机密似的。
男佣人的猜臆就更天马行空了。“是她儿子。堂子里的姑娘很多都有私孩子藏在乡下还是自己的小屋里。她可不是刚出道的雏。”
他们只是说着玩。看起来也不像。老七并不特为照顾侄子,让他跟着老头子吃睡,眼不见为净。他们是她收集的破布,给她取暖,却也让她恶心。
“他真好玩。”琵琶跟弟弟说新来的男孩子。
“他好胖。”她弟弟说,两人都笑。男孩比他们俩小一点,像个洋娃娃,也像小丑。他们总想去跟他说话,可是不犯着老妈子们告诫也知道不行。他是另一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