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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7月28日 唐山市丰南县
   等她重新记事的时候,她只感觉到了黑暗。不是夜里关灯之后的那种黑暗,因为夜里的黑暗是有洞眼的。窗帘缝,门缝,墙缝,任何一条缝隙都可以将黑暗撕出隐约的破绽。可是那天小登遭遇的黑暗是没有任何破绽的,如同一条完全没有接缝的厚棉被,将她劈头盖脸地蒙住了。刚开始时,黑暗对她来说只是一种颜色和一些泥尘的气味,后来黑暗渐渐地有了重量,她觉出黑暗将她的两个额角挤得扁扁的,眼睛仿佛要从额上暴裂而出。

    她听见头顶有些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有人在喊苏修扔原子弹了。那声音里有许多条裂缝,每一条裂缝里都塞满了恐慌。她也隐隐听见了母亲含混沉闷的呻吟声,如一根即将断裂的胡琴弦,在一个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的地方断断续续地嘤嗡着。她想转身,却发现全身只有右手的三个指头还能动弹。她将那三个手指前后左右地拨拉着,就拨着了一件软绵绵的东西——是一只手,却不是母亲的手,母亲的手比这个大很多。小,小达。她想叫,她的声音歪歪扭扭地在喉咙里爬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断在了舌尖上。

    一阵哗啦的瓦砾声之后,母亲的声音突然清晰了起来。

    “七,七,找件衣服,羞死人了。”

    “救人要紧,还管这个。”这是小舅的声音。

    母亲似乎被提醒,忽然凄厉地喊了起来:“小登啊小达……”母亲那天的呼喊如一把尖锐的锉刀,在小登的耳膜上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修复的划痕。

    小达突然松开了小登的手,剧烈地挣动起来,砰砰地砸着黑暗中坚固无比的四壁。小登看不见小达的动作,只觉得他像陷在泥潭里的一尾鱼,拼死也要跳出那一潭的泥。小登动了动右手,发现似乎有些松动,就把全身的力都押在那只手上,猛力往上一顶,突然,她看见了一线天。天极小,小得像针眼,从针眼里望出去,她看见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女人只穿了一件裤衩,胸前一颤一颤地坠着两个裹满了灰泥的圆球。

    “妈,妈!”

    小达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小登说不出话来,小达是两个人共同的声音。小达喊了很久,小达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难受啊,姐。”小达沉默了,仿佛知道了自己的无望。

    “天爷,小,小达在这底下。来,来人啊!”那是母亲的呼叫。母亲那天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像是母亲,母亲的声音更像是一股脱离了母亲的身体自行其是的气流,在空气中犀利地横冲直撞,将一切拦截它的东西切割成碎片。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那一线天空消失了,大约是有人趴在地上听。

    “在这,这里。”小达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接着是母亲狼一样的咆哮喘息声,小登猜想是母亲在扒土。

    “大姐,没用,孩子是压在一块水泥板底下的,只能拿家伙撬,刨是刨不开的。”

    又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有人说家伙来了,大姐你让开。几声叮当之后,便又停了下来。有一个声音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块水泥板,是横压着的,撬、撬了这头,就朝那头倒。

    两个孩子,一个压在这头,一个压在那头。

    四周是死一样的寂静。

    “姐,你说话,救哪一个。”是小舅在说话。

    母亲的额头嘭嘭地撞着地,说天爷,天爷啊。一阵撕扯声之后,母亲的哭声就低了下来。小登听见小舅厉声呵斥着母亲:“姐你再不说话,两个都没了。”

    在似乎无限冗长的沉默之后,母亲终于开了口。

    母亲的声音非常柔弱,旁边的人几乎是靠猜测揣摩出来的。可是小登和小达却都准确无误地听到了那两个音节,以及音节之间的一个细微停顿。

    母亲石破天惊的那句话是:小……达。

    小达一下子拽紧了小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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