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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春 唐山市丰南县
一套极是合体的深蓝色毛料西服,头发乌黑油亮地梳向脑后,露出宽阔的额角和整齐的发际。小达的衣服里处处都是充实的内容,露在袖口的右手上,戴了一只薄皮手套。看惯了小达独臂螳螂的样子,众人一时竟认不出他来。

    小达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小达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女人看上去比小达略大几岁,留着一头极长的直发,在脑后用一只红色的发卡别成粗粗的一束马尾巴。女人穿了一件橘红色的皮夹克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套了一双深褐色的高靿皮鞋。女人衣着的颜色和样式瞬间照亮了县城灰秃秃的街景。

    小达站在门外几步远的地方,细细地看了新楼几眼,才拉着女人走上了台阶。

    “县城的房子,也只能是这个格局了。”小达轻轻地对女人说。

    门没关,小达轻轻一推就进去了。屋里黑蒙蒙的,只有靠紧里的那面墙上,点着一盏半明不暗的灯。灯影里有一个身体开始丰盈起来的女人,正背对着他们伏在桌子上裁剪衣服。女人剪得很是投入,整个上半身像一块柔软的面团一样黏在了桌面上。小达叫了一声“妈”,女人吃了一惊,手里的剪刀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妈,这是我说的那个阿雅,在中山大学教书的。”

    李元妮缓慢地抬起身来,发现门口有一团红色的云雾正在慢慢地朝她飘移过来。她取下老花镜,目光渐渐地适应了灯影无法涉及的黑暗。她看见了一双点漆一样深黑的眸子。

    红云漫过来,停在了桌子旁边。桌上摊的是一套黑色绸缎面料的衣服,中式的,对襟立领,前襟上缝着一对一对的盘花布扣。“做工真细呢。这里的人,时兴这个样式吗?”那个叫阿雅的女人问。

    阿雅的声音细细的,句尾微微地扬起,仿佛带着一丝被骤然切断的惊奇。灯光下李元妮终于彻底地看清楚了儿子带来的这个女人,她只觉得这个女人似乎和她想象中的教书先生相去甚远。这个女人使她想起了自己尚未来得及全部开放就僵在了枝头上的青春岁月,她的心情就有些复杂起来。她顿了一顿,冷冷地说是个活人都不会喜欢这个样式,所以它只能是寿衣。

    阿雅有些尴尬。小达把阿雅推到李元妮面前,指着李元妮说这就是我妈,也是你妈。你可以对我不好,你可绝对不能对我妈不好。我妈是一指头一指头地把我从土里刨出来的,地震那年。

    阿雅拉起李元妮的手,摊开来细细地察看。手掌很薄,粘了一层黏黏的画粉。掌纹如瓷器上的裂痕,细致而凌乱地爬满了一掌。食指和中指上少了半截指甲,裸露出来的那团肉是青黑硬实的,仿佛沾满了泥土。阿雅用自己的手指抠了一抠,却什么也抠不下去。

    “我现在知道了,小达是从哪里学会吃苦的。”阿雅说。

    李元妮觉得心里有一堵墙,正在一砖一瓦地倒塌,有一线水迹正蜿蜒地爬过废墟,在干涸龟裂的地上流过,发出哧哧的声响。她转过头去,狠命地吞下了喉咙口的那团堆积起来的柔软。“吃了吗?你们?”她清了清嗓子,问他们。

    那晚阿雅累了,早早地回屋睡去了。小达却在堂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母亲说着话。

    “妈,要不,你也找一个。一个人过日子,冷清呢。”小达迟迟疑疑地说。

    李元妮笑了。李元妮笑起来的时候,依旧叽叽咕咕的,像下着蛋的小母鸡。“你满大街找一找,有一个像人样的不?找回来拴圈里还成,能给你当后爹吗?”

    小达也笑了,心想这么些年了,母亲那尖利的舌头也没磨平一些。

    “你要真想着我,将来生了孩子就放在这儿给我养。”李元妮叹了一口气说。

    那夜是个大月亮夜。月色舔着窗帘爬进屋来,屋里的一切都有了湿润的毛边。阿雅的睡意浅浅地漂浮在意识的最表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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