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还是草地
落尽了叶子的小树下。
当草地的地平线渐渐地呈现出长途汽车甲虫一样浑圆的轮廓时,鬼已经感觉到什么,它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鬼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辆正在驶近的长途汽车。车并没有什么不同,鬼天天都见到这辆车,一辆永远超载的破旧的面包车,车顶的行李网下堆积着数不清的行李,有时上面也会放着一辆自行车,甚至缝纫机。车体上一次次的刮伤用油漆简单地就补过,像涂鸦一样充满后现代主义的色彩。而它的心脏——那部苍老的发动机,在爬坡时总是苟延残喘着吞吐着最后一口气。它还能在草地上行驶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车上的司机都已经认识了鬼。司机曾经试着跟鬼打过招呼,但这头牧羊犬从未理睬过他,每次,在对下车的旅客一一过目之后,它就慢慢地离开,那银灰色的硕大的影子渐渐消失在草地的暮色之中。
鬼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慢慢地加快速度,像一面被擂响的鼓,鼓点越来越密集。这紧张的感觉酷似鬼来到草地最初的日子,在等待进入围场的时候,闻到了要与之决一死战的陌生的狗的气味,听到它们的吠叫声。只有在那时,鬼才会有这样感觉,是一种向它重重压来的巨大的兴奋。
长途汽车停下来的时候,司机跟鬼打了声招呼。
但鬼根本就没有看他一眼,它昂着头,鼻翼紧张起伏,全神贯注地盯着打开的车门。
最先下车的是一个拎着巨大的袋子的老人,然后是一个扎着红色头巾面色酡红的妇女,第三个下车的是一个衣着鲜亮的少年。
鬼失望了,这些人它都不认识。
但是,一丝熟悉的气味让它混身颤栗。
“蒙!”那清亮的声音已经有所改变,不再是鬼曾经熟悉的那个童声,但鬼还是可以将分辨出来的。
鬼冲了过去,用它可以想象的最快的速度。
很长时间过去了,它一直在等待着这样的一个日子。
那些陌生的乘客中有些是第一次来到草地的人,他们发出大声的惊叫,俨然以为一头疯狂的狗在向一个刚刚下车的乘客发动攻击。
那种攻击几乎是真实的。
鬼高高地跳起,狠狠地扑到他的身上,以自己的体重将他压在身下,将他的手叨在嘴里。
但车上的乘客并没有听到预想中的惨叫声,那少年高声大笑着搂住巨犬的脖子,与它厮打在一起。
直到长途汽车已经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时,阿尔斯愣才从雪地上站了起来,拍去向身上的雪片。而鬼那种兴奋的颤栗仍然没有从身上消失,它颤抖着,紧紧将头贴在阿尔斯楞的腿上,以至于拎着背包的阿尔斯楞走得跌跌绊绊。
在草地深处的冬营地上,毡房上空正升起冬日黄昏的第一缕炊烟。他们刚好可以来得及回家吃饭。
阿尔斯楞在家度寒假的那段时间,就是鬼的节目。它不再让阿尔斯楞走出自己的视线,无论是他在帮着乌云挤牛奶,或是和白宝音格图一起修补破损的鞍鞯,还是骑着马到临近的营地去窜门,它都紧紧地跟随在他的身边,像他的影子一样。
当新的学期到来的时候,在草地的公路上,再次上演鬼追逐长途汽车的一幕。阿尔斯愣再次下车,安慰着鬼,让它相信自己又要去进行一次购物。他让鬼好好地等待着他,他会回来的。
鬼相信阿尔斯楞会回来的。他已经这样证明过了。只是,阿尔斯楞外出购物的时间太长了。
在阿尔斯楞离开之后,鬼仍然在每天黄昏时去草地的公路边等待着他回来。
在那些年,很多曾经乘坐过那趟横穿草地的长途汽车的人人都会记得那头漂亮的银色大狗,在荒凉的草地上,在路边静静伫立的银色的牧羊犬像一个醒目的路标,陪伴它的,只有一棵孤独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