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向炮口下走的路程
他们一觉醒来以后,天还没有亮,可是掏出表来擦着火柴一看,已经是五点半钟了。在早起的军人生活里,这已不能算是早,各人忙着洗漱吃早饭。到了六点钟,那天色依然不肯亮,这是个夜长的季节,又是阴雨天,大概非到七点钟不能看见走路,程、李二人各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卷,将油布包着,静静地等着天亮。六点半钟,由一个勤务兵挑了两个小行李卷,随着程、李二位走出了北门。天上细雨烟子,更是密密地卷成了云头子,在半空中翻腾。泥泞的路上,很少人迹车辙。四方天色沉沉的,云气盖到平畴上。
落了叶子的枯树林,向半空里伸着枝丫,在寒雨烟里颤动。沿路的浅水田和小河汉,加重了一番潮湿,也就让看的人增加了一重寒意。其实,这和平常的树木、河田并无两样,但在行人眼里便觉得带了一分呜咽出声的凄楚姿态。这理由很是简单,因为风雨里面不但是山炮和重炮的声音,侵犯了这个阴沉的原野,就是那啪啪的机枪声,也一阵高一阵低地传送了来。这些田树木,在霏霏的细雨阵里仿佛寂寞得有些向下沉落,它们一致地发愁,不久就要被敌人的腥膻臭味涂染。
出城走了一二十里路,并不见什么人影,就是经过几处人家,也只有村子面前的小河,浅浅地流着水。村子外高大的柳树,在人家的屋顶上,摇撼着枯条,所有人家的窗子和大小门都已紧紧地闭着。程、李两个人顺着大路,向西北角走着,那一阵阵的寒风,正好扑面地吸着,两个人和一个勤务兵,悄悄地走着,都没有说一句话。又走了一两里路,枪炮声有时就听得更清楚,这就看到一群老百姓,男女老少都有,背着包袱,挑着行李,走得路上的泥浆四溅。虽是他们也都打着雨伞戴着斗笠,可是那些细雨烟子把他们的衣服都打湿了。他们是背着枪炮声,走着的,看到有人迎着枪炮声走去,都不由得站住了脚,向这三个人看上一眼。有人看清楚了他们的佩章,便向同行人道:“这是虎贲呀!”程、李两人听说,不免站住了脚,也看了他们一眼。
有一个老人问道:“长官,我们由这条路逃难,没有什么危险吗?”程坚忍道:“没有危险,不过要快快渡过沅江,才比较安全,毛湾以北,都是我们画定了的作战区域,你们是哪里来的?”老人道:“我们是盘龙桥一带的百姓,炮火越打越近,到夜里响得更厉害,我们怕日本鬼子会在黑夜里冲过来,摸黑走了几十里路,各人身上,被雨淋得像落汤鸡一样,日本鬼子真是害人。”程坚忍道:“所有的老百姓都疏散了吗?”这就有几个人同声答应着没有没有。
老人回头看看后面两个女人,几个孩子,因道:“我是有这些个累赘,不能不跑。要不然,我真愿意帮着你们虎贲打仗。”李参谋笑道:“你们那个地方,不是我们虎贲的防区。”他这样说明了一句,那些老百姓彼此望了一下,那表情里似乎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又有点失望的样子。程、李二人因要赶着走路,也不便向百姓多说什么,彼此分头走去。
一路之上就不断地遇到逃难的百姓。而百姓的形状,也越来越狼狈,有许多竟是空着两只手的,不但周身被雨打湿,那泥浆点子溅在他们的青蓝衣裤上,衣裤全成了花衣。程、李二人互相看看又点点头,这个挑行李的勤务兵王彪,是程坚忍的小同乡,和参副处的长官向来处得很好。他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十足的山东老杆,有话忍不住,他将肩膀上的扁担,挑着一闪一闪地便道:“我说,参谋,咱向前走,得留点儿神,别是人家垮下来了吧?”程坚忍道:“胡说,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哪个部队也要和敌人打他个十天八天。昨天晚上的消息,敌人还在临澧呢,这里向前虽没有什么大山,倒不断的是些丘陵地带。太浮山那一带的地势就是山了,若有我们五十七师一个团,最起码也守它一个礼拜。”王彪道:“谁不是那么说,可是你听听这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