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公路
水塔的铁门在她身后砰然关上,她听见了保润沙哑的声音,你跟柳生走吧,从今天开始,我们清账了。
清账了。她半跪在台阶上,下意识地抬头仰望水塔。水塔老了,茂密的爬山虎已经发黑了,枝蔓攀援到了水塔的顶部,抱墙蔓延,为塔身戴了一顶多余的帽子。泵房的窗口钉了半块木板,剩下的一半黑黢黢的,窗台上栖息着一只乌鸦,另一只乌鸦不知飞到哪儿去了。留守的乌鸦正以苍老的眼神俯瞰着她,俯瞰她蹊跷的命运。她不知道,她的命运,为什么会与一座水塔纠缠不清?水塔是她的纪念碑。她半跪在自己的纪念碑下,仰望一面肮脏的旗帜缓缓降下来,她不知道,降下来的是她的羞耻,还是她的厄运。
柳生从面包车里出来了,手上捧着一块西瓜,来,这是海南西瓜,吃一块消消火。她朝西瓜上啐了一口,滚开,你这个人渣,离我远点。柳生抹了抹脸,表情看起来很无辜,这一趟走得不亏吧?冤家宜解不宜结,那么复杂的三角债,这不清账了吗?她说,没那么容易,你欠我的三角债,我还没跟你清账呢。
她迁怒于柳生,拒绝上他的面包车。柳生说,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了?你不坐我的车,看你怎么出门。她不信,从车上拿下行李箱,径直跑到电动门旁边喊门卫开门,老钱,给我开门。老钱的脑袋探出岗亭,打量着她和行李箱,哪个病房的?你要出院?怎么没有主管医生陪着?你的证明呢?她说,我不是病人,我是白小姐呀,老钱你怎么不认识我了?老钱眯起眼睛看了看她的面孔,有点面熟啊,你是新来的医生?你的工作号牌呢?她勉强记起来为郑老板服务时的工作号牌,我是078呀,今天忘了带号牌了。老钱仔细地端详着她,突然朗声一笑,小姐,你别跟我玩这种花招了,我在这儿守了二十年大门,谁是医生谁是病人还分不清吗?赶紧回病房去吧。自以为是的老钱伤了她的自尊,她又羞又恼,跺着脚说,我是仙女,以前铁皮屋里的仙女啊!我爷爷以前是这里的花匠,以前你经常给我糖果吃,我小时候给你跳过新疆舞的,你怎么都忘了?老钱眨巴着眼睛,似乎想起了某些往事,但出于谨慎,他依然不肯开门,我知道你以前是仙女,老钱说,仙女也会有病的,你要是想病好,你要是还想做仙女,赶紧回病房去吧。
柳生的面包车悄悄地滑到了她身边,车门敞开着,她听见了柳生得意的声音,你别犟了,还是上我的车吧。她无奈地上了车,踹一脚门,嘴里骂道,全世界的人都瞎了眼!他凭什么把我当病人?我看起来像个精神病人吗?柳生诡谲地一笑,你现在的样子,是很像女病区出来的人啊。话一出口,看她要翻脸,他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开玩笑的,你别介意,我自罚一个大嘴巴。
去机场的路很远,柳生执意要送她,她归心似箭,也无意反对,坐下来便给深蓝小姐打电话。不知什么缘故,深蓝小姐始终不听电话,而车厢的某个角落有大葱或韭菜在悄悄腐烂,那气味让她嫌厌,她捏着鼻子抱怨,你这是运尸车还是运粪车?怎么臭烘烘的?搭这样的车,我路上肯定要吐。柳生去扔掉了那捆大葱,回到驾驶座上,眼睛偷窥着她的腰肢与腹部,听说,听说你怀孕了?她装作没听见。柳生的手沿着座椅悄悄探巡,快要触及她的腿部了,又缩了回去。你现在的男朋友是谁?干哪一行的?他问得很小心,怕她抢白,自己打圆场道,我是关心你,随便问问,你不方便说就不说。她用纸巾擦着嘴角,冷冷地说,不是方便不方便,告诉你有什么意义?你开面包车,他开宝马车,他跟你,不是一个阶层的。他讪笑道,是个有钱人?有钱人好,不过都是花花肠子啊,哪天他要是对不起你,你告诉我一声,我来替你出气。她说,拜托你不要再跟我甜言蜜语,我看透你的嘴脸了,你好好开车,别说话,你一说话我就想吐。
午后的阳光在公路上流淌,公路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