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回忆。那时在远处,北方的天边,远得近乎抽象的地方,仔细听,会有些极细微的骚动正仿佛站成一排拉开一线,嗡嗡嘤嘤跃跃欲试,那就是最初的秋风,是秋风正在起程。
近处的一切都还没有什么变化。人们都还穿着短衫,摇着蒲扇,暑气未消草木也还是一片葱茏。惟昆虫们似有觉察,迫于秋天的临近,低吟高唱不舍昼夜。
在随后的日子里,你继续听,远方的声音逐日地将有所不同:像在跳跃,或是谈笑,舒然坦荡阔步而行,仿佛歧路相遇时的寒暄问候,然后同赴一个约会。秋风,绝非肃杀之气,那是一群成长着的魂灵,成长着,由远而近一路壮大。
秋风的行进不可阻挡,逼迫得太阳也收敛了它的宠溺,于是乎草枯叶败落木萧萧,所有的躯体也都随之枯弱,所有的肉身都遇到了麻烦。强大的本能,天赋的才华,旺盛的精力,张狂的欲望和意志,都不得不放弃了以往的自负,以往的自负顷刻间都有了疑问。心魂从而被凸显出来。
因而秋天,是写作的季节。
是听懂了歌唱的季节。
呢喃的絮语代替了疯狂的摇滚,流浪的人从哪儿出发又回到了哪儿。
天与地,山和水,以至人的心里,都在秋风凛然的脚步下变得空阔、安闲。
落叶飘零。
或有绵绵秋雨。
成熟的恋人抑或年老的歌手,望断天涯。
望穿秋水。
望穿了那一条肉体的界线。
那时心魂在肉体之外相遇,目光漫漶得遥远。
万物萧疏,满目凋敝。强悍的肉身落满历史的印迹,天赋的才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因而灵魂破壁而出,欲望皈依了梦想。
本能,锤炼成爱的祭典——性,得禀天意。
细雨唏嘘如歌。
落叶曼妙如舞。
衰老的恋人抑或垂死的歌手,随心所欲。
相互摸索,颤抖的双手仿佛核对遗忘的秘语。
相互抚慰,枯槁的身形如同清点丢失的凭据。
这一向你都在哪儿呀!——
群山再度响遍回声。呼唤终于有了应答:
我,就是你遗忘的秘语。
你,便是我丢失的凭据。
今夕何年?
生死无忌。
秋天,是写作的季节。
(引自史铁生的《记忆与印象·比如摇滚与写作》。)
引文:再比如秋天,一直到冬天
秋天,一直到冬天,都是写作的季节。
一直到死亡。
一直到尘埃埋没了时间,时间封存了往日的波澜。
那时,一个老人,走来喧嚣的歌厅,走到沸腾的广场,坐进角落,坐在一个迟暮之人应该坐的地方,感动于春风从未停歇。
感动于又一代人到了时候。——不管他们以什么形式,什么姿态,以怎样的狂妄与极端,老人都已了如指掌。
不管是怎样地嘶喊,怎样地奔突和无奈,老人知道那不是错误。
你要春天也去谛听秋风吗?难道要少男少女也去看望死亡?不,他们刚刚从那儿醒来。上帝要他们涉过忘川为的是重塑一个四季,重申一条旅程。
他们如期而至。
他们务必要搅动起春天,以其狂热,以其嚣张,风情万种放浪不羁,而后去经历无数夏天中的一个;经历生命的张扬,本能的怂恿,爱的折磨,以及才华横溢却因那肉体的界线而束手无策……以期在漫长夏天的末尾,能够听见秋风。
而这老人,走向他必然的墓地。披一身秋风走向原野,看稻谷金黄,听熟透的果实嘭然落地,闻浩瀚的葵林掀动起浪浪香风……(史铁生的《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