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恩娘
以把激情,把诗意,把头晕目眩的拥抱和亲吻给望达这样的女子,而必须把他其余的一切,给婉喻、恩娘那样的女子。她们的可怜让他充满怨毒地、充满鄙夷地把自己给她们:喏,拿去吧,拿去你们的牺牲吧。原来在他这里,恋爱是一回事,和谁去熬完一生是另一回事。与之去熬完一生的女人,必定引起他的无限怜悯。
两人欢好一晚,焉识告诉望达,他是不会离开自己的中国妻子的。望达狠狠地看着他,哑声说感谢他的诚实。
焉识逃亡一般找了个新住处。
新搬的地方是个半地下室,是大卫·韦介绍给他的。也就是这时,大卫得知焉识拒不参加组织,拿他的自由去干了什么。从此焉识在半地下室里悉心读书。红粉预备队被提拔转正,供他在读书写作之余无聊一番。搬到地下室多日,他打开了行李,却无心归置,碰到哪里都等于碰到了望达。他更没有铺床的力量,一个星期和衣入睡,哪里都是床。红粉预备役来来去去,他在一周内花光了所有积蓄,自认为荒唐起来了,可还是不忍拆开留有望达气息的床具。
暮秋的一天,半地下室窗外走过一个年轻女孩,他只能看见她的深黄色带深紫色点点的裙子,一双套着黑色矮靴的脚。搬进来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半埋在地下的窗口多妙,常常播放飘动的裙子。这个发现证明他对望达的苦恋痊愈了。
他摩拳擦掌,打开被褥毯子,心还是怦怦地跳起来,就像查看陌生人的一段秘案。很好,望达的好味道成功地被夏天浓郁的霉味淹没。他躺在窝皱了的床单上,伸展四肢,又打了个滚。啊,自由解放!刹那间,他感到脸颊被一个微小的硬物硌了一下。手掌伸过去一摸,它在枕套和枕芯之间。抖下枕芯,一个耳坠跟着落出来。一个秀丽含蓄的白金耳坠,悬吊了一颗淡蓝色托帕石的小小泪滴。望达的。望达不许他重获自由,在他的新生活里埋了个扣儿,埋下可让故事延续的伏笔。
望达终于出嫁了。再见到她便是少妇望达。原来有些女子必须做少妇才会完成容貌的最终出落。婚后的望达消瘦白皙,脸也变了,少女的毛躁被镂剔一净,落定下来的是分寸恰好的美丽。她和他相遇的地方是校园,她夹着两本书迎面走来,他低着头迎头走去,想躲也来不及了。
焉识说:“你看上去真好。”
望达说:“谢谢,你呢?”
“我还好。”
望达的目光直逼他眼睛深处:“那就好。”
她是什么意思呢?是在问:我留在你新生活中的活扣儿怎么样了?
几句话之后,他们在校园的石板小径上交错而过。他恨恨地想,她活得远比他好,还要在他的生活里留什么活扣儿?他原以为搬了新住处就从她那里索回了自由。回到他的半地下室,他铺开信纸,开始给她写信。他祝福她的新生活;她的新生活使她空前美丽。他也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疗养心伤的艰难,还表达了对她永不止息的思念。最后,他以平常的语气写道:“你遗落在我这里的耳坠,随信一并寄回,恐怕你要找首饰匠看看,它的挂钩是否严实。”
望达在一周后回信了,那个耳坠又被信笺裹带回来。信笺上只有寥寥数行,写她希望在校园能常见到他。至于那个耳坠,她同样轻描淡写,说她从来没戴过托帕石耳坠;她戴过什么,他应该记得啊。
焉识尴尬得成了一段木头,竖在信箱前面足有五六分钟。直到房东太太在楼上阳台上问他:不会是家里有什么事吧?他才匆匆走回半地下室。
那么是望达不记得了?或者,她不承认那一颗淡蓝色亚宝石的泪滴是她的?因为承认了,就承认了她的用心:把那一点滴的自己留给他。或许望达看穿了他荒唐成性,转脸就能与其他女子心肝儿宝贝,她说“我戴过什么,你应当记得”,其实是在揭露他: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