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出逃
。老几不是在逃离饥荒。让老几做逃犯的因素很多,最重要的是我祖母冯婉喻。婉喻的信一月一封,谈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她说得详尽极了,都是细节,当时两岁的我误把一颗话梅放进嘴里,酸出一张怎样的滑稽面孔,婉喻都用她娟秀的小楷一笔一划写给了丈夫。孩子们的成长他一点都没有错过。家里成员的生活也从来没落下过他。婉喻的信里,一半写现时,还有一半,是写过去。焉识、婉喻还有恩娘的过去,在婉喻那里都有完整的备份。某件事,发生在哪里,怎样发生,焉识你还记得吗?看信的时候,陆焉识发现冯婉喻总是记住事情美好的那一半,或者说,同时发生于他们的事情,可以给看得美好,也可以给看得庸常。婉喻在她信里跟他重新过一遍那些日子,把它们过成了好日子。
婉喻总是在信上这样问,焉识,记得……吗?他想告诉她,他记得的,只是记得的和她记得的大相出入。但他从来没有在回信里这样告诉她。他还想告诉她,他们俩的过去,或美好或庸常,都是他们自己的,私密的,都不该给××信箱后面的眼睛去看。老几多次被赤身露体地搜身,但××信箱后面的眼睛让他觉得自己和婉喻更加赤身露体。
老几靠记忆把婉喻的信存档,按年月日编号,一封不漏地保留起来,然后就把实质的信纸烧毁。婉喻娇羞的字展露给××信箱后面的眼睛是无奈的,但绝不能再让其他人看到眼睛里;那都是些什么眼睛——看过凶杀和暴行,看惯了血污和粪土,满映着同伴多日不洗的污垢面孔和漆黑的鼻孔。
也许他的逃亡就为了这个目的:要当面告诉婉喻,他什么都记得,正因为记得,他现在知道那么多年他自己误了自己,也误了婉喻。他要婉喻原谅,他最好的年华没有给她。他一定要婉喻原谅他对她的心不在焉,在她身边的他仅仅是一份面带微笑的在场。
老几刚刚跑出黑刺林子就听见后面的喊声。年轻解放军的倒仓嗓门叫完一声“啊!”之后,想起他该叫的来了。于是他来了战士的威严:“站住!再跑我就开枪了!”
老几想,犯人来了十来个,解放军不可能放了那十来个追他一个人。解放军的枪举起了,六十二岁的老几觉得准星锁住了自己花白的脑勺。现在他感觉自己的后脑勺凝成了一个点,准星隔着越来越宽的距离烧灼着花白卷发下的生命要害。就在稀疏的花白卷发和薄薄的颅骨下,他那存有多部手稿和婉喻百封家信的记忆,此刻正在被准星锁定,任何千分之一秒,子弹都会使那些精彩记忆崩出,热乎乎地流淌到正在枯干发白的草地上。但老几还是决定跟子弹赌一局。
“啪!”的一枪。老几身后的黑刺中弹了,一截树梢飞出去。又是连续两枪,老几觉得现在是自己的脊梁在解放军的准星里,因为热胀移到了那里。
一个解放军也骑上了马,朝老几追杀过来。老几对于马的那点学问可帮了他大忙。青灰马是正确选择。青灰马还有个好胜的性子,只要屁股后面有追的,它就觉得称心。青灰马和追来的黑马距离越扯越大。
此刻暮色一下子从草原四周的雪山卷来。
另一个解放军赶着十来个犯人组成了步兵追捕队。犯人们跑在前,解放军端着步枪跑在最后。饥荒毕竟刚刚过去,犯人们的身体亏空一时补不上。老几听见某个犯人发出哭腔,抱怨跑不动了。解放军也出了哭腔,说跑不动就枪毙。老几听着自己六十二岁的胸腔轰轰作响,气管成了风箱的活塞,从肺里却抽不出风来。头脑一明一暗,他知道自己随时会缺氧倒毙。他有什么选择吗?要是现在投降,解放军一气之下是可以毙掉他的。毙掉了老几,婉喻怎么办?婉喻就听不到他的懊悔了。他一定要告诉婉喻,一个浪子的回头就要这么大的代价。
糖厂的红砖围墙出现在一个枯草坡后面。老几就要这样气喘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