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逃犯
站收购的羊毛,拉到西宁的毛纺厂去。搭车人马上就窝在一捆捆的羊毛之间。
卡车开动起来。陆焉识来了信心。这是个辽阔的国度,哪里都有藏身之处,哪里都有听信谎言给你藏身的人。他把两只手捅进袖口,缩起脖子,舒适暖和,羊毛的膻臭也是暖和的。半个钟头之后,卡车停下来,因为前面一辆车翻倒,把路堵窄了。陆焉识听见司机敲打车帮,便从羊毛捆子之间钻出来,顿时觉得心脏跳到他耳鼓里似的。
“下来坐吧。”
他赶紧微笑推辞。
“上头多冷啊!”
他用文绉绉的普通话应答起来:“不冷啊,冷点空气更好啊。已经够麻烦师傅您了。”
“麻烦啥呢,下来坐,咱聊聊,要不我该瞌睡了。”
原来是缺个解瞌睡的。他忙说他坐在驾驶室会晕车。
“晕车再上去呗。前头那辆车,肯定就是司机瞌睡了。”司机下巴扬起,指指道路前面,所有的司机都不说“翻车”二字。
他坐不坐驾驶舱关系到司机师傅的安全,这个忙老几不能不帮。他脑子飞快地运动,计算自己将在哪个点下车溜走。前面一定有稽查逃犯陆焉识的哨卡,坐到驾驶室里多方便他们盘查捉拿?几年前他跟几个犯人被带到西宁去过一次,给西宁监狱里的犯人讲演劳动改造的心得。路上所有的村落他都记下了,每个村落肯定都设了哨卡。
驾驶室里有一股食品的气味。是菜包子,而且是不新鲜的韭菜包子。但老几觉得那简直是气味的盛宴,他闻出里面的油、盐、酱油、韭菜、粉条,一道道气味在咂了二十来天糖片儿又啃了一肚子驴草的陆焉识闻起来,简直太美味了。他听见司机跟他东拉西扯,却不能张口回答,因为嘴里的口水泛滥,他的嘴唇紧闭还关不住闸,还要从两个口角向外溢。他喝着自己的口水,咕咚咕咚,大口牛饮,每回答司机一句话之前,都以自己的口水好好润了润嗓子。终于,司机发现他的搭话文不对题,转过头来看他。他就要给这菜包子气味折磨死了。
“你饿不?”
他仍然文绉绉。“不饿,谢谢了,已经够麻烦师傅了。”这句谎言说得不好,司机没有相信,拿出一个满是油污、摔得到处凹陷的铝饭盒。
“吃吧。孩子妈做的。”
饭盒里还有一个半包子。他很自觉,拿起那半个来。包子刚咬到嘴里,汹涌的口水就把它冲下了食管。他的口腔滑溜得留不住一口包子,只在他的病牙缝里留下了一点儿韭菜。
“再吃一个吧。到西宁我就到家了,孩子妈说不定又给做下了。”司机说。“吃吧,这不是前两年,粮食那么紧。要是那两年,我也舍不下这点粮食给你了。”
陆焉识不等他多劝,又把完整的那个包子吃下去。有个会做包子的孩子妈真好。天下会做这样包子的女人就是好女人。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吃得慢了些。他给饿了三年,人饿成了个大空桶,此刻包子一块块落下去,在空桶里形成回声,司机都听见了,因此他有些鄙夷地转过脸,看老叫花子一眼。
“咋饿成这样?”
他觉得司机脑子里正在推翻他编造的履历。这一刻老几警觉多疑,完全是一个真正的逃犯。他说从行李被抢劫之后,自己一直没有吃东西。他想,和这个老好人司机的缘分就这点了,必须马上下车。车开到两个村子之间,他刚提出要下车就后悔了:一个他这样打扮的人在公路上走谁都能看出疑点。再说他在这里下车去哪里?没村没店的,什么是他下车的理由?
司机就像没听见他的下车请求,卡车的速度丝毫不减。也许是要直接把它开到派出所。老几一面叫喊,“就这里下!”一面把身体往后靠,脊梁使劲抵住座位靠背,似乎这样可以离派出所的警察们远一点,远半米也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