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长途电话
“这样电话费可以省一点。”陆焉识给小伙子解释,口舌又恢复成当年课堂上陆教授的口舌了。他伪装这么多年,幸亏只是说话结巴,思考问题一点不结巴。“上海很大的,一个人跑去叫另一个人,要跑半天的,上楼下楼。人在路上跑,这里电话费还要算,没道理的,对吧?”我挥霍了半生的祖父这时候精得可怕,趁着小伙子的懵懂已经刮了邮局不少油水。
婉喻终于来了。声音非常小,这就是婉喻。她问,请问是哪一位呀?当着接线员小伙子,也顾及到激动起来会耗费电话钱,他用冷静的上海话问她,还好吗?婉喻只吸错一口气,马上调整了一下,就冷静了,说谢谢你,蛮好的,你呢?就是两个晒太阳、逛菜场天天见的老邻居,也不会比他们口气更平常了。让谁听上去他们都是那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见面也会牵记的老相识,熟得彼此从来没发现对方怎么就长出了一条条皱纹,怎么就老成这样。他把预先背好的地址告诉婉喻,请她把信寄到那里。剩下的,要麻烦婉喻自己去分析了。婉喻似乎在往手掌上写,嘴里问着别的闲话。这一阵身体好吧?胃口好吧?安眠药不能吃得太多啊。她的自说自话一定把电话传呼人稳住了。婉喻作假做得不错,这都是为了他。她宁肯品行生出污点也要保护他。他说完了地址,突然控制不住自己了。
“看到小囡囡了。”他指丹珏,“在科教片上。”
婉喻说真的?那边也看得到片子呢!陆焉识想,他的电话费不够他告诉婉喻,为了看科教片上的小女儿他付出的代价,更不够叙述那一夜是怎样的一夜。电话钱只够他说丹珏很像婉喻。婉喻说丹珏长得远比她年轻的时候好看。他说能见一面就好了。婉喻顿时不做声了。他在这个当口挂了电话。
他按住话筒想,婉喻一定听得懂他的话。他的话该这么听:只要能见你一面我就可以去死了。或者,我逃跑出来不为别的,就是为见你;从看了丹珏的科教片就打这个主意了。他付了钱,道了谢,又在小窗口下蹲下来。他听见接线员把电话收进窗子,又把窗子关上,接着弄他的无线电去了。陆焉识让自己动动,别老蹲在窗下,走走会好过些。还是不行,他忍不住了,把头埋在膝盖里,呜呜地哭起来。他哭的波长和接线员无线电的波长合在了一起,因而接线员没有听到他的哭声。
最多九点钟,这个县城黑得成了个锅底。回到长途汽车站,几个流浪汉打了条野狗,正在一个脸盆里烧煮。他们吃完狗肉,在候车室里拉屎,拉出的屎又成了捕狗的诱饵,残酷的食物环链就在这个二十平方的世界形成。一屋子香气把人粪气味罩住,陆焉识也分到一块狗肉。饥荒过去了,野狗也长了一层肉。流浪汉们什么也不愁,总有野狗家狗供他们打。他也可以什么都不缺,偷田里的庄稼,打野狗野兔野田鼠,没有野的把家狗家兔诱出来打,流浪汉的生活技巧加上囚犯的隐忍达观,可以让他过过自由日子。假如婉喻不介意,他可以带着她流浪。婉喻这一辈子最缺的也是自由。
他一到这个县城就用十块钱买通了一家草药铺的铺主,让他作为婉喻寄信的接受方。婉喻没有信来,来的竟是一张汇款单。与此同时,县城里贴开了通缉逃犯陆焉识的通缉令。这一个县城的人民都是好人民,不知道实施点伎俩就可以改变天生的模样,比如一副宽边眼镜,一把胡子,这种被全世界间谍用烂的俗套伎俩。陆焉识自从逃亡开始就没有刮过脸,再戴上那副老花镜,因此这个县城的人不再把他错看成七十岁的老右派,而是个八十岁的老寿星。陆焉识来取汇款时,中药铺的铺主正把一张通缉令从门板上撕下来,递给自己正在路边大便的儿子。
婉喻的汇款数目不小,一百元。他买了一套内衣,一套灰色混纺毛料中山装,一双厚实的黑棉鞋,两双棉袜子。县城大街中部有个公共澡堂,里面有着全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