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上海1963
就更理想了,他把左臂放在小桌上,整个脸都埋在胳膊弯里。
他睡着之后脑子里还是丹珏的英文:假如你对我们还有一点顾念,请你尽快去自首。他突然想起来了,丹珏的英文文法之所以拘谨,因为她用的是官方语言。她不是在和他谈话,而是在对敌喊话。“顾念”作为先决条件,衡量他是否还有一丝毫的父亲责任心,父亲的牺牲精神。否则他这一点点父亲的成分都不被承认了。
他把自己的脸藏在臂弯里睡着了,被推醒的时候他整个人窜跳起来,像任何走投无路的生物那样徒劳地一窜。他想接下去该有手铐了,但视野角落里出现了一个很小的裸露的屁股,同时一个年轻的河南女人对他说了一句话。他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女人已经把孩子的屁股放到了车窗缝隙上。另一个人从她身后伸过两只手,把车窗向上抬了一条缝,但已经太晚了。孩子的屁股刚被暴露就开始释放自己,尿液喷在车窗玻璃上,又一道道急湍地流下来,没有从窗缝漏出去的液体漫出窗台,稀里哗啦地流在桌子上,椅子上,和陆焉识对面没有及时躲开的旅客身上。旅客不是先抢救自己,而是先抢救小桌上的一包椰子饼干和两个苹果。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不会吃这些食品了,才两手湿淋淋地开始骂街。河南荒民们都瞪着那包椰子饼干和苹果,对他的臭骂心不在焉。年轻女人把那个窗口变成了茅坑,此刻正招呼另外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女人,叫她趁机也把孩子的尿把了。
旅客拿着自己的行李包愤愤地走开,十多个荒民上来,手都伸到泛滥的尿里,捞起苹果,又剥开湿淋淋的饼干蜡纸,为饼干没有完全受损而发出尖利欢呼。在窗台上蹲茅坑的孩子有一岁多,倒是肥嘟嘟的,逃荒人的奶是不荒的。年轻女人用一个掉了大片搪瓷的茶缸接了开水,把从尿里打捞出来的椰子饼干泡进去,用手指头蘸了送到孩子嘴里。奇怪的是甜腻腻的气味毫无尿味。孩子的脸花猫一样,嘬一口就咧嘴笑一下。陆焉识发现自己的嘴巴跟着孩子动,也跟着他咧开,似乎在笑。就在那一刹那间,他拿定了主意。他要去自首。
他盘算着应该怎样往下进行他的计划;他的自首发生在什么时候对他的妻子、孩子们最有利。见一面婉喻是必须的。不见他可太亏了,太虚于此行,虚于一生了。自首之后,他的一生就了结了。
西安至上海的车行走了一天一夜后,到了和安徽临界的一个小站,陆焉识身边冲过热烘烘的人体激流。下车的荒民和上车的旅客对流交替,空中过往着行李卷、提包、柳条筐、孩子。他旁边的车窗被改做门用,先进来一双穿新布鞋的脚,渐次进来一个女孩子的腿和腰,然后十四五岁的女孩终于完整登场。她发现哪里也不如她屁股下的小桌,于是就在小桌上坐定下来。
陆焉识需要睡眠。睡眠可以让他气色好,精神好;他可不要婉喻从他脸上看到囚犯老几的样子。他把干部帽拉下来,帽子里是黑夜了,他使劲闭上眼。一定要睡一个好觉。
帽子里的黑夜中,丹珏又开始“对敌喊话”。喊话失败之后,她会不会从传呼室出来直奔公安局呢?他曾经常听狱友说儿女把父母送进牢监的事。而且这十多年政府对丹珏不薄,让她当了博士上了科教片,丹珏就是要求他做父亲的拿自己老命去交换她已经得到的和将来可能得到的东西,做父亲的也应该在所不辞。
他马上又认为丹珏不会去公安局检举他。为什么不会?他不知道。丹珏是不同一般的孩子。怎么不同?他也不知道。
即便丹珏已经报告了公安局,警察现在拿婉喻做诱饵,只等他上钩,那也没什么,他必须见到婉喻。六十二岁,可死可不死,也是可活可不活,见了婉喻,讲两句推迟了四十年的情话(可以用英文讲,省得把两个人窘坏),他陆焉识就死活两便。帽子里的黑夜散发着他多日没洗的头发气味。这是个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