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上海1963
大帮等车的人向马路一头伸长脖子张望。
他拉着女孩从街口穿过马路,站在电车站的后面。等电车来了的时候,他在人群后面看着婉喻,见她向后仰着上身,为了先把脚踏上电车的台阶,而脸不贴在别人后背上。她的本领很大,车门快要关的时候,她的上半身还斜在车门外。她就那样变形地让车门在她背后终于关严。他站在车下,看得目瞪口呆。他在路边叫了一部三轮车差头,要车夫跟着无轨电车的路线走。
三轮车在第三站停下来,无轨电车刚刚到。陆焉识付了车费,拉着女孩就往车上挤。婉喻已经做出样子来给他看了,总有些人要被另一些人挤下车去,你必须打定主意不被人挤下车。还有就是只要身体的一部分先上了车,身体其他部分迟早能上车。
整个这段时间,我祖父都是目瞪口呆地在侧后方看着我祖母。他一时还没有时间去想,什么样的日子能把曾经的婉喻变成眼前的婉喻。
现在陆焉识往右侧移动一点,把女孩拉到他前面。越过女孩的头顶,他能看见婉喻极小的一点侧影,因为她大部分侧影被她抓住横杆的右臂挡住了。她的发髻基本上还是黑的,只是小得可怜。为了这个可怜的发髻,他都忍不住要流泪了。女孩突然问他,从她亲戚家来的时候也走的是这条路吗?女孩的西北话让周围人开始寻找这个无拘无束的大嗓门出自哪里。他觉得婉喻也企图回过头。他眼睛监视婉喻,一面对女孩的耳朵说,在上海不可以在公共场合拉开嗓门的。接下去他解释说,上海太大了,他们早上玩到晚上,早已经玩到了城市的另一边,不可能原路返回。
婉喻在第五站开始往前门运动。他拉着女孩往后车门口挤。这一站下车的人很多,街上的人更多,下车的人一下就沉没在街上的人海里。他跟着婉喻往前走。小姑娘在大声问他什么。他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从婉喻身上转过来。
“咱到家了没?”
“快了。前面就是。”
他敷衍地向前方伸伸手指头。人贩子对拐骗来的孩子都会这么说。
婉喻穿过马路,走进一个食品商场。他跟进去,跟她拉开五六米距离。女孩进了商场马上就来了耐心,两只眼大了许多,眼珠像给强光刚晃过,瞳孔还没有调整过来。你可以拿她那张脸去国文课堂上解释“眼花缭乱”这个成语。陆焉识告诉她,送她回家之前,他想给她买一点糖果。他要她在糖果柜台慢慢挑选糖果,千万别走,等他买完别的东西回来给她付账。
婉喻行走轻盈,再挤都挡不住她,她在人海里像条直立游动的梭鱼。她的内八字解放脚挺灵巧的,甚至有点稚气好笑。对,就是他走下跨洋邮轮在码头上看到的婉喻,而这步伐的可爱,是他在大荒草漠上一遍遍回味出来的。
婉喻在一个柜台前面停了下来。是个卖水产干货的柜台。她看上去好安静,好平实,怎样都能把日子往下过的一个女人。你看她还要买开洋回家烧菜呢。这个季节是该烧开洋黄芽菜吧?恩娘的生活智慧海一样深广,够贫苦的婉喻在里面打捞一辈子。她让营业员把一种开洋用金属勺子舀到她面前,她拿起一颗干虾,放在舌尖上嚼了嚼,又让营业员去舀另一种。全是恩娘式的精明,要试一试开洋是否有潮气,越干越合算。就是那么个唇齿的小动作,就是那样的一抬眼,一抿嘴,婉喻做得都那么精巧细气。这精巧细气让人对她眼角的细纹、缩水的身高、小了的发髻、干缩的皮肤都可以忽略不计。
陆焉识看得入迷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流自己却毫无感觉。
他在这里叫她一声的话,她会怎样?自从通缉令贴出来,她就应该做好跟他邂逅的准备了吧?她目不斜视地走了。这一点也还是从前的婉喻,好人家的女子是不旁顾的。他让她走了。他用袖口抹干了眼泪,走回到糖果柜台,看见那个女孩果真是满